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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6月19日 星期三

金山賞鳥

走在金山海岸邊的灌叢路,周遭的世界一片安靜。說是完全沒有聲音嗎?其實並不然,只要豎耳聆聽,便可以聽到數種鳥鳴,從四周的草叢、樹木間,忽遠忽近、忽前忽後地傳來。一段聲軌交疊著另一段,你必須將注意力全然集中到耳朵,才能將重疊了數道的聲軌,一段段拆開來聆聽,再與手中的鳥鳴app互相對照,像在拆解一則又一則神秘的謎語。

明明如此專注地聆聽周遭鳥鳴,為何仍感到此刻的世界是如此安靜呢?

想起曾看過聲音藝術家杜篤之所說:「安靜,不是想辦法減掉聲音,而是讓原來存在的聲音不見了。」

不見的是在頭腦裡的,那些源源不絕、細碎作響的聲音。何時習慣了心思被龐雜的資訊填塞、刺激,精神也因而恆常處在不安與躁動的狀態,念頭凌亂的起落,成為最讓人難以覺察的噪音。

「吵雜,不是要拼命加大音量,而是讓你想聽的聲音聽不見。」

而此時此刻,專注地聆聽鳥語,使你屏除一切心中的妄念。只是在這裡如此單純地走著,手持一只沉甸甸的雙筒望遠鏡,在早晨七八點便已漸趨炎熱的太陽下,眼神梭巡於灌叢深處與樹梢,捕捉那些稍縱即逝的身影。

好安靜。

這是你第一次嘗試獨自賞鳥,從一下車在路口的紅綠燈上,見到了台灣本土冠八哥,緊接著又近距離觀賞了原本悠哉棲息於電線桿上理羽放空的大冠鷲,忽然被兩隻大捲尾接連不斷輪流巴頭,一臉無辜又衰小,直到不堪其擾飛逃而去的精彩過程——這趟菜鳥賞鳥記,已經算是新手運點滿、值回票價。

沿著清水濕地、再轉入牛角灣沙灘,原本看Merlin上顯示附近可能會有小燕鷗、燕鴴等夏候鳥,然而小小的海灘上,或許人類活動太頻繁,也或許是環境沒有很適合,一點鳥影都沒有,只有不遠處幾名衝浪客,與海堤上凝止不動如化成礁石的釣客。沿著沙灘走了一段,留下一行足印,與另一行陌生的足印相交,挑選了一顆大石頭坐下,看了一會兒海。回程選了另一條會穿越灌叢樹林的泥土路,可以接回起點。灌叢林中的鳥又多了起來,沿路只要眼角瞄到動靜,便停下腳步屏息凝神,張眼搜尋,再以望遠鏡指認。以所見到的鳥羽顏色、身形特徵查找Merlin,對照鳥鳴錄音,將耳中所聽與眼中所見建立連結。這一路走走停停,見到了紅嘴黑鵯、樹鵲、褐頭鷦鶯、灰頭鷦鶯,最多的還是白頭翁跟大捲尾。雖然這些大概都是很常見的基本款,還是對自己能夠逐一辨認出他們,感到非常興奮與滿足。

沒想到有一天會沉浸在賞鳥這樣緩慢而靜態的活動中。雖然一直都喜歡在山裡、森林裡漫遊,我其實對於需要不斷停下腳步、花上許多時間在原地細細觀看的自然觀察,沒什麼耐心。早前的自己,比起像這樣在短短一條路上走走停停、來回梭巡,跑去岩壁爬上爬下、在密林裡快速穿梭找路、奔上山頭遠眺,更吸引我。

是年紀又長了一點嗎?注意力從快速的感官刺激,漸漸轉向緩慢、細膩的覺察,以及對世界認知複雜度的擴增——學著戴上不同的濾鏡,去觀看同一個世界。

上個月,參加了台東荒野的課程,有很好的老師帶著我們去知本濕地海岸看鳥,打開了我的鳥眼與鳥耳,也初步學習了賞鳥的方法。人類十分依賴視覺,然而比起看,聆聽有時是更重要的,只要學會聆聽,光是站在那裡專注地聽,你就可以與數十種以上的鳥兒相會,而不需真的見到他們。

緩慢地行走,隨時停下腳步。原來這是一件會讓自己感到快樂的事情,至少在那天的金山海岸,你不帶目的、不帶預期,就是安穩、平靜地走著,然後欣然接納眼前所有的相遇。

2024年6月9日 星期日

2024內本鹿回家(二):渴望與害怕

去年(2023年)內本鹿回家Katu隊的慶功宴上,擔任補給隊的我與幾名登山學校輔導員受邀一起與宴,席間Katu老師向補給隊員們舉杯致謝,並說歡迎補給隊的各位,明年也一起參與回家隊伍。

那時的自己不知為何心中閃過一絲確信,舉起手中裝著飲料的塑膠杯,向Katu老師舉起的杯迎去:「明年,一起!」這份答應,讓同桌的人們聽見了,群起鼓譟。

我渴望參與回家隊伍嗎?這個問句背後的答案,是模糊的。其中牽扯、堆疊的疑問與個人情感,橫跨時間太長,也有過太多轉折,包含極為私密個人的,也包含對整個群體山林之間的思考--總結而言,我會說如今的自己之所以想去,是因為擁有太多的「疑問」。而同時我又對要去面對這些疑問感到害怕。

害怕什麼呢?害怕自己「渴望認識」背後的心態,並沒有完善,只把這當作一個好像很酷、很了不起、很特別的經歷去追求。而更深層的,我想我是害怕若真正去面向這些,山林真正的主人,他們的歷史、文化與情感,將會顯得自己過去對山林的認知與喜愛是多麼蒼白甚至誤解。害怕必須去拆解自己固有的價值觀,而勢必經歷種種不安與崩塌重建的陣痛。

我的害怕讓自己始終在內本鹿回家行動的遠遠外圍之間游移,儘管漫長的緣早已在將近十年前便牽起。2015年初見壽駐在所飄揚的旗幟;2017年在延平林道與回家主隊的相遇,與郁傑一路上分享的故事;2020年再次於延平林道與回家隊交會;2021年搬至鹿野後,參與了該年回家隊伍的行前會,分享伊加之蕃探勘經驗;2022年參與Mamahav山胡椒學習基地的工作坊;2023年贊助自己種植的白米給該年的回家隊伍,並參與補給隊......身邊的朋友一個個隨著回家隊伍上山,我也因此聽了好多、好多山上的故事,他們不時會問:哪時候換你去?我總是搖搖頭失笑。

隱隱明瞭參與回家隊伍,講究的是一種機緣,一種象徵該社群的認可,那門票會在該給你的時候給你,門會在能打開的時候才打開,不是自己說要去就能去的地方。這是事實,但換個角度來看,也是一種我的逃避與推卸--我一直用一種迂迴的、淡淡的方式,一點一點試探著去認識、靠近這個社群,卻始終不曾正面承認自己的渴望,積極為自己爭取這個機會,就因為我害怕,而過度的患得患失。

2023年的補給隊,Katu老師發了一張門票。在聽完那年隊伍山中最後一夜的分享時,我心中有股波瀾,掀動了堵塞遲滯已久的念頭,落定在一個念頭:我要動身去回答心中存在已久的疑惑。於是我抓住那張門票,舉杯:「明年,一起!」

距離那份答應,又是數月過去。夏天來了又走,時序進入秋冬,東部縱谷開始吹起呼呼北風,朋友捎來回家隊伍開始召開行前會的訊息。

而我又退縮了。

我對朋友的訊息應答模糊,沒說自己要去,也沒說自己不去。日常繁瑣農事纏身,好像又少了一點勇氣跟堅定,去突破踏入新群體的阻力。Katu老師還記得我嗎?我真的可以去嗎?我可以被認可跟接納嗎?我要怎麼開口?出現在那裏會很奇怪突兀嗎?

始終沒有勇氣主動開口詢問,葛利和儒不斷從旁推我。「你就出現在那裡就好!」「想要就問!有問有機會。」我嘆氣:「我就是想太多了......」

但可以清楚知道的是,今年如果錯過了這次機會,我真的會後悔。懷著一整團的想太多,我不安敲下訊息,詢問Katu老師可否參加今年的隊伍。按下傳送之後,我將手機關閉靜音,沉入影廳的座椅與黑暗之中,觀看了一部南島影展放映的紀錄片:《揹獵物的女人》。

不料,這部紀錄片竟如此剛好,回應、安撫了我的不安,彷彿無名未知中送來的一個Sign,讓自己平靜、堅定下來,也找到了一個行動的姿態。

《揹獵物的女人》以日常的鏡頭,敘述一名太魯閣族女獵人-Heydi,與山林萬物之間緊密細膩的互動。作為一名女子,上山狩獵在傳統規範中並不是符合她身分應該做的事,但因為她對山林濃厚的興趣以及實力,而獲得家族中耆老的認可,可以隨著獵團上山。但比起跟著其他男性獵人一起行動,Heydi在獨自上山時才是最自在放鬆的,在她放陷阱的狩獵方式中,保有自己的感性與細膩,嚴謹遵守祖訓Gaya,與山中的動植物、生態一體,緊密依存著。

深深沉浸在那美如詩畫、又如此尋常平和的山林鏡頭之中,帶來啟發的,是映後座談導演所說的兩段話。她說Heydi(也就是導演的母親)從十幾歲入山以來,到現在將近50年的時間裡,不曾在山上發生什麼意外。Heydi非常重視Gaya,並不會為了上山而怠慢自己原本該做好的角色,一定是將山下家裡該做的事情、農田裡該做的事情,都打點妥當之後才上山去,因此到了山上,她並不會還要分神去想山下的事情、心思不定想著自己不該來之類的念頭。而在她看來,Heydi一直是抱著非常真誠、純淨的心走入山中,她認為Heydi是受到山的認可與接納的。

我不確定自己是不是「夠資格」去參與內本鹿回家隊伍,一個本不該屬於我的社群行動。而《揹獵物的女人》給我的一個答案是:將自己原本的角色做好,以及抱著真誠、純粹的心前往,你會被接納的。

影展結束,我打開手機,收到了Katu老師回覆的訊息,大意是:歡迎、太棒了!


於是這一年冬天,我拼命地工作,安頓好山下農田裡所有的事物。然後放下心中掛念的一切,揹起20公斤的大背包,終於跟隨著內本鹿的族人,踏上他們回家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