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2023年)內本鹿回家Katu隊的慶功宴上,擔任補給隊的我與幾名登山學校輔導員受邀一起與宴,席間Katu老師向補給隊員們舉杯致謝,並說歡迎補給隊的各位,明年也一起參與回家隊伍。
那時的自己不知為何心中閃過一絲確信,舉起手中裝著飲料的塑膠杯,向Katu老師舉起的杯迎去:「明年,一起!」這份答應,讓同桌的人們聽見了,群起鼓譟。
我渴望參與回家隊伍嗎?這個問句背後的答案,是模糊的。其中牽扯、堆疊的疑問與個人情感,橫跨時間太長,也有過太多轉折,包含極為私密個人的,也包含對整個群體山林之間的思考--總結而言,我會說如今的自己之所以想去,是因為擁有太多的「疑問」。而同時我又對要去面對這些疑問感到害怕。
害怕什麼呢?害怕自己「渴望認識」背後的心態,並沒有完善,只把這當作一個好像很酷、很了不起、很特別的經歷去追求。而更深層的,我想我是害怕若真正去面向這些,山林真正的主人,他們的歷史、文化與情感,將會顯得自己過去對山林的認知與喜愛是多麼蒼白甚至誤解。害怕必須去拆解自己固有的價值觀,而勢必經歷種種不安與崩塌重建的陣痛。
我的害怕讓自己始終在內本鹿回家行動的遠遠外圍之間游移,儘管漫長的緣早已在將近十年前便牽起。2015年初見壽駐在所飄揚的旗幟;2017年在延平林道與回家主隊的相遇,與郁傑一路上分享的故事;2020年再次於延平林道與回家隊交會;2021年搬至鹿野後,參與了該年回家隊伍的行前會,分享伊加之蕃探勘經驗;2022年參與Mamahav山胡椒學習基地的工作坊;2023年贊助自己種植的白米給該年的回家隊伍,並參與補給隊......身邊的朋友一個個隨著回家隊伍上山,我也因此聽了好多、好多山上的故事,他們不時會問:哪時候換你去?我總是搖搖頭失笑。
隱隱明瞭參與回家隊伍,講究的是一種機緣,一種象徵該社群的認可,那門票會在該給你的時候給你,門會在能打開的時候才打開,不是自己說要去就能去的地方。這是事實,但換個角度來看,也是一種我的逃避與推卸--我一直用一種迂迴的、淡淡的方式,一點一點試探著去認識、靠近這個社群,卻始終不曾正面承認自己的渴望,積極為自己爭取這個機會,就因為我害怕,而過度的患得患失。
2023年的補給隊,Katu老師發了一張門票。在聽完那年隊伍山中最後一夜的分享時,我心中有股波瀾,掀動了堵塞遲滯已久的念頭,落定在一個念頭:我要動身去回答心中存在已久的疑惑。於是我抓住那張門票,舉杯:「明年,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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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離那份答應,又是數月過去。夏天來了又走,時序進入秋冬,東部縱谷開始吹起呼呼北風,朋友捎來回家隊伍開始召開行前會的訊息。
而我又退縮了。
我對朋友的訊息應答模糊,沒說自己要去,也沒說自己不去。日常繁瑣農事纏身,好像又少了一點勇氣跟堅定,去突破踏入新群體的阻力。Katu老師還記得我嗎?我真的可以去嗎?我可以被認可跟接納嗎?我要怎麼開口?出現在那裏會很奇怪突兀嗎?
始終沒有勇氣主動開口詢問,葛利和儒不斷從旁推我。「你就出現在那裡就好!」「想要就問!有問有機會。」我嘆氣:「我就是想太多了......」
但可以清楚知道的是,今年如果錯過了這次機會,我真的會後悔。懷著一整團的想太多,我不安敲下訊息,詢問Katu老師可否參加今年的隊伍。按下傳送之後,我將手機關閉靜音,沉入影廳的座椅與黑暗之中,觀看了一部南島影展放映的紀錄片:《揹獵物的女人》。
不料,這部紀錄片竟如此剛好,回應、安撫了我的不安,彷彿無名未知中送來的一個Sign,讓自己平靜、堅定下來,也找到了一個行動的姿態。
《揹獵物的女人》以日常的鏡頭,敘述一名太魯閣族女獵人-Heydi,與山林萬物之間緊密細膩的互動。作為一名女子,上山狩獵在傳統規範中並不是符合她身分應該做的事,但因為她對山林濃厚的興趣以及實力,而獲得家族中耆老的認可,可以隨著獵團上山。但比起跟著其他男性獵人一起行動,Heydi在獨自上山時才是最自在放鬆的,在她放陷阱的狩獵方式中,保有自己的感性與細膩,嚴謹遵守祖訓Gaya,與山中的動植物、生態一體,緊密依存著。
深深沉浸在那美如詩畫、又如此尋常平和的山林鏡頭之中,帶來啟發的,是映後座談導演所說的兩段話。她說Heydi(也就是導演的母親)從十幾歲入山以來,到現在將近50年的時間裡,不曾在山上發生什麼意外。Heydi非常重視Gaya,並不會為了上山而怠慢自己原本該做好的角色,一定是將山下家裡該做的事情、農田裡該做的事情,都打點妥當之後才上山去,因此到了山上,她並不會還要分神去想山下的事情、心思不定想著自己不該來之類的念頭。而在她看來,Heydi一直是抱著非常真誠、純淨的心走入山中,她認為Heydi是受到山的認可與接納的。
我不確定自己是不是「夠資格」去參與內本鹿回家隊伍,一個本不該屬於我的社群行動。而《揹獵物的女人》給我的一個答案是:將自己原本的角色做好,以及抱著真誠、純粹的心前往,你會被接納的。
影展結束,我打開手機,收到了Katu老師回覆的訊息,大意是:歡迎、太棒了!
於是這一年冬天,我拼命地工作,安頓好山下農田裡所有的事物。然後放下心中掛念的一切,揹起20公斤的大背包,終於跟隨著內本鹿的族人,踏上他們回家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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