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來偶有要向他人重新訴說「我是誰、我要做什麼」的時刻。而我好像也是在每一次的訴說中,重新定義著自己。有時候說完才嚇一跳,咦?原來我是這樣子想的嗎?
相較去年,或是說相較過去幾年,今年的我心思似乎並不是那麼放在爬山、攀岩這些冒險的事情上。雖然也走了幾趟比較大的山行(像是過年的伊加之蕃、端午連假的童話世界、中秋連假的關門古道),但總感覺那距離自己心靈的狀態有點微妙的距離--仍然是喜愛著一切在山上所經歷的、所感受的事情,享受著與朋友們在山中相處的時光,但總覺得,在下山歸來之後,這些山旅帶給我的份量不如我想像的那麼重。
雖然花在野地的時間少了,卻發現,向他人介紹自己時,提到山的次數變多了。或許是在我沒有特別察覺的時候,潛意識地想將這個身上的元素強化。彷彿只要告訴他人「我是一個爬山的人」,就可以合理地解釋許多事情。或者說,因為今年的我很用力地爬梳著自己的生命軌跡,在這個過程中,將許多身上的事物與山做扣連了--我的身體、我的思想、我的嚮往。我不知道是它們之間本來就有所連結,或者是在我的詮釋之後才產生了連結。
最近幾天,或許是因為閱讀的關係,沒來由地思考起有關「野地」與「人的心靈」這件事。總是會在看了一些使人心裡共鳴的、具有詩的質地的文字後,心也跟著變得敏感脆弱起來。
昨天在朋友家,朋友拿著《我所告訴你關於那座山的一切》,問我有沒有看過。我在心裡倒吸了一口氣, 因為我前一晚才正在想著有關這本書的一些事情而失眠。原先是在看吳明益所寫的一篇有關近幾年台灣自然書寫發展的序文,裡面又再次提到這本書與這位寫作者,突然非常渴望能夠閱讀,但手邊並沒有這本書。
我其實擁有一本,是在去年書出版時,敬家買來送我的。我讀了部分但並沒有讀完,原因是面對這本書令我有些手足無措。我不認識作者,但也並不是與她全然無關聯的人--身邊有許多與她的共同朋友,在事件發生之後,那些來自共同朋友所發出的悼念與悲鳴,讓這個山難事件,跟其他在新聞與山難報告書中看到的山難事件,於心中投下的影子有了根本上的不同。
但最不同的還是因為這本書,因為她的文字。因為她寫了山--她去到了那裡,那個現場,並且不只是去到現場,她還寫作,寫下了有關於山的、生命的、時間的--這一切深深的思緒。或許我的手足無措是來自於,不知道該怎麼面對這樣的思緒,甚至這些思緒,因為死亡,讓它們變得更加、更加的具有重量。
我一直記得,2017那年來自馬偕醫院病房的一份請託。原先並不認識L的我,為了他想借閱數十年前清大山社的一個山難案件相關資料而捎來訊息。為此我異常慎重其事,翻遍了社團器材室內那一大堆積滿了灰塵、多年無人聞問的陳舊文件,找到一紙手寫發黃的登山計畫書、與寥寥數句的留守紀錄,將它們小心裝進資料袋後親自送往醫院病房,甚至為此推掉和當時男友的約會而大吵一架。我不知道當時前往病房的我是否存在著什麼期待。期待能夠了解,他們為何啟程前往一趟遙遠的旅程嗎?為何要去山裡?在那受困的漫長時光裡,所經歷到的又是什麼--對於瞭解這之中的心理狀態,似乎存在著一股渴望,我期待著能夠更貼近這樣的狀態嗎?
我也記得進入病房後我的手足無措。我坐在會客的桌邊,看著L與他們的友人S,大部分時候處在不知道能說些什麼、手也不知道該擺在哪裡的狀態。L是否說了些什麼,我想不太起來,或許說了一些跟山有關的事情,自嘲他自己目前的狀態的事情(被新聞大幅報導、大眾對於自身不符合事實的描述...)S在一旁不時對於L有點政治不正確的話語翻白眼。我尷尬地不斷微笑著。L也期待著來到病房的人能夠問他些什麼嗎?
大概是在我剛坐定的時候,L就把手一揮指向桌上厚厚一疊筆記本,說這些都是他死去的夥伴在受困期間所遺留下的手稿,想知道的話就拿去看啊。我瞪大了眼睛,簡直嚇壞了,看著那疊筆記本,動都不敢動,一丁點伸手去碰它們的勇氣都沒有。
在我一直帶著不知所措又尷尬的微笑,安靜附和著L的話許久後,L突然有些光火地說:妳怎麼都不說話?妳都沒有什麼想問的嗎?跟那些記者一樣想問的問題?
我又嚇了一跳,腦中卻一片空白。我有想問的問題嗎?我--我有好多想問的--但我害怕L。害怕S。也害怕桌上那一疊手稿,更害怕手稿的主人。
經歷了瀕死,與親近之人的死亡,山對你們來說有了什麼不同的意義?--這一切對我具有致命的吸引力,但我害怕我淺薄的生命經歷,並不足以支撐起,讓我知道該怎麼面對他們。
L病房的桌上堆了一疊書。他一本本拿起詢問我是否看過?《複眼人》、《沙郡年紀》......我一一搖頭,L則露出一臉「怎麼可以沒看過」的表情。為了試著尋找可以如何理解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L試著從書中的文字裡找到切合的敘述,也才想要找到那份數十年前的山難紀錄。也為何並不相識他們的我,會坐在這裡。
L的書單一本都沒看過的我,卻默默記下了那些書名。在我恍惚地離開病房後,當天晚上立刻上網,搜尋那些書籍一一下訂。
我想知道,那些為了接近野地而不惜貼近死亡的,年輕的心靈,究竟在想著什麼,感受著什麼?幾近一種想要與這些心靈平起平坐的莫名渴望,我也開始閱讀。
時間回到昨日,詢問我是否讀過《我所告訴你關於那座山的一切》的朋友,是一位在登山與野地教育方面的資深前輩。她喟嘆著,原本以為現在的年輕人已經不會像這樣感受山了,但此書的作者這麼年輕,卻能夠用文字描述出這些感受。
「像這樣感受山」,是怎麼樣感受山呢?似乎不需要多解釋我也能隱隱理解她所說的是什麼意思,但我們卻都又難以簡短具體地說出,那究竟是什麼。
前幾天,一個15歲少年被報導攜帶不足裝備,就要獨自去攀登能安縱走,家長報警尋人,因而在網路社群中引發軒然大波。看到這個事件,從那漫天飛舞的,猜測、評論、檢討、嘲諷......之中抽離出來,我想著《我所告訴你關於那座山的一切》,想著近幾年來好幾位在山中逝去生命的年輕生命,想著:一個年輕的心,為何走進山?走進野地?
騷動--我想到了這個詞。那個很難以描述的感覺。
在開始會自己查找路線資料的年紀,時常在深夜裡翻看著登山地圖與文字記錄。眼睛游過等高線地圖上,一個荒僻不已的地名,零碎片段文字描述所拼湊起的無限的想像--那個心是那麼騷動,你知道在這樣的未知裡,可能必須把自己的能力逼迫至極限,可能站在極大痛苦的邊緣,在這樣的窮盡中去追尋--你渴望在那些時刻所會經歷到的狂喜。你的心因此劇烈騷動,以致於你必須想盡辦法邁開雙腳出發。不然,會生病。
我是在登山社的背景下開始大量地爬山、認識山。登山社嚴謹紮實的制度與訓練,有助於磨練登山的基本能力,因而我渴望走向野地的內心騷動,是在一個相對安全的情境下被餵養著、實現著。這一直令我慶幸與感激,但另一方面來說,登山社的框架也限制了我看待「人如何與自然相處」的議題,這在某段時間曾令我非常迷惘與痛苦。當你感到自己「不只是想這樣」,卻又找不到方向可以如何前進。騷動並不會在一次實現之後停息,它會越來越大,越來越劇烈,我必須找到地方讓它去--是更極致的冒險嗎?如果不是的話,那又會是什麼?
想起另一位早逝的靈魂,kikika,雪山飛狐。這個神祕的名字,總是會在一些獨攀山難的事件中,被某些登山者提起。初學登山時,曾經為了負責登山隊伍的料理,而查找山社BBS版裡面的食譜,看到了大量由"kikika"所撰寫的菜單而留下印象。為什麼這個名字會與獨攀、與山難有關?第一次在某篇貼文下看到這個名字,我好奇搜尋起名字背後的故事,因而得知了她是二十多年前的一位中文系學姊,在那個年代裡獨自負著重裝,一次次前往荒僻的山林--彼時柔腸寸斷的霞喀羅古道進行探勘,即便因墜落而腳受傷,也無法阻止她想要繼續上山的決心,更令人震撼的是,她在25歲的年紀決定結束生命,留下了許多有關山林與生命思索的文字,以及為何最終選擇自殺的懸念。
閱讀完她的故事,帶來一股難以言喻的衝擊。激進的生命,劇烈的騷動,連肉體都難以承受。是因為無法痊癒的腳傷,讓她難以接受自己活著卻無法出發的痛苦,而索性離開嗎?
這位傳奇一般的女子的故事被放進了心裡。我沒有想到在此之後還會再與她的故事有所交集。也是在2017年的春天,我為了尋找對於自我與自然的疑問,來到新竹芎林的一處野地教育基地--自然谷拍攝紀錄片。夜裡大家圍聚在小木屋的簷廊下,或站或坐聊著天,自然谷的靈魂人物峯哥,開始聊起關於他年輕時獨攀的經歷,忽然提起kikika。他說kikika在當時是從事獨攀的一位先驅,在資訊不發達的年代,更仰賴人與人之間直接的經驗交流,於是他便寫信去向kikika請教有關獨攀的注意事項,因此建立起情誼。沒想到,還沒能親自與本人會面,kikika便離世了,帶給他很大的震撼。
不預期再度聽到kikika的名字,透過曾與之真實交流過的人口述,她的面貌與故事更鮮明起來--不只是網路上的一篇故事,更是真實存在過的。
第三次聽到,是在L的病房裡。L的母親,也就是L託我帶來資料的,那起多年前清大山社山難事件的一員,在進來病房的短暫閒談中,竟又提起kikika,說她們曾經一起在書店工作,是年輕時一起爬山的朋友。
這些相異又相似的靈魂,竟以一幅不可思議的圖像交織在一起。歷經伴侶死亡獨自生還的L、L的母親、kikika、年輕時喜歡獨攀的峯哥、以及為了平復內心騷動,前往自然谷與那間病房,得以聽到這些故事的我。遠行,孤獨,與死亡。為什麼,為什麼呢?像是看到一幅充滿隱喻的圖像,就快要在眼前成形,卻又無法閱讀出真正的答案。
為什麼?難道最終也必須邁開雙腳,將身體帶往一座遙遠的山,才能夠獲得解答嗎?或是將帶回來更多的疑問?
帶著無解的隱喻與疑問,耗費大把的時間與青春,持續在山林中遊走著。實現了一些什麼,失去了一些什麼。好想知道,那些騷動的心,後來都去了哪裡。或許有很多年少而騷動的心,是在隨著年歲與社會現實的磨練後漸漸長大了,埋藏進了安穩的工作與家庭中,只有在偶爾的深夜,才會出來跳動,令人難得地失眠於遠山的召喚。
沒能安穩下來的那些呢?或許從此必須向外走得更遠、向內挖得更深。有些不斷地越走越遠、走向更高的山、更險峻的壁,成為登山家,攀登者,冒險經歷的開拓者;有些化為文學,有些化為藝術;有些走向分享--野地教育,生命探索,靈性追尋;有些走往文化,古道、遺跡的考察,原住民文化的研究與傳承;有些成為捍衛環境的戰士,環境保護運動、野生動物調查、研究與保育......有些,則是走向了生命的極限,永恆,與消亡。
離開學校後,一度我以為已經找到了與山相處之間的平衡。不再執著於更險峻的挑戰,來證明自我的存在,而能單純滿足享受於跟喜愛的夥伴們在山中遊走的時光。以為已可以安放騷動的心,但事實可能並非如此。
我的心還在騷動,為了難以描述的事物而失眠,為了它的無處去而掙扎。渴望能夠用生命更深層地去感知,轉化並詮釋。渴望發掘更多的意義。渴望我的生活本身,就能體現其精神。我以為我不再那麼需要爬山,但其實我必須繼續爬;除此之外我也還需要更多,需要文學、需要哲學、需要用不同的感知途徑、不同的姿態去看見更多的自然,也需要新的訴說。
我們的心還在騷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