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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8月26日 星期四

存在於山與非山之間

現在的我存在於「山」與「非山」之間--這是昨晚突然想到的形容。

昨夜線上的山岳讀書會,討論書目是Nan Shepherd的《山之生》(The Living Mountain)。在討論與分享的過程中,竟意外地摸到了自己一直以來持續在意著的、追尋著的命題的些許輪廓。

關於人存在的狀態,或者說姿態(好像更加地「身體」一些),我想找到某一種姿態,那種姿態是直接長在生活、長在日常之中的--簡樸的生活形式;為了維持生存的身體勞動與自身存在之間的緊密關聯;感官對於外在世界的細密覺察--我也相信著環境與人的身體及心智之間,存在交互塑造的關係。想成為什麼樣的人,首先要把自己放在那個地方。我或許是為了這些才會一路顛簸著來到鹿野,並落在這裡,即便我也還不是很清楚,長在鹿野的我,會成為什麼樣的人。

Nan Shepherd寫的不是大冒險,不是長途跋涉前往某個遙遠的山徑,而是一季一季、年復一年地漫步於家鄉的山徑裡,反覆深入觀看、聆聽、觸摸包含著有機物與無機物、有生命的與無生命的整體的山的世界,探詢生命存在的本質與原動力。這樣的書寫連結到的反而不是過去爬山的經歷,而跟如今生活在鹿野的經歷有更多的共鳴。

Nan Shepherd描寫生活在山裡的人,精確而不失詩意。

「這些農場、牧場和獵場小屋孕育出許多有個性的人們,我行我素、堅韌不拔、聰穎過人,同時也充滿偏見、怪癖和重口味的幽默感。這裡的生活艱難,但很少能殺死大家骨子裡的優雅。最優秀的是那些技能等身的人,他們擅長自給自足,本行知識淵博,對許多行業外的事物也充滿興趣。這些人並非卑躬屈膝之輩,但會盡力避免激怒領主;他們為人正直,雖然大部分人心中的上帝形象差不多是說『那邊那個傢伙』;他們熱情好客,不過從來不是那種無意義的禮貌客套,而是對真正重要的事情保持著冷靜的把握。當然也有例外,這也不奇怪,哪個地方沒有例外呢?有『不願意和任何人分享冷山毬果的男人』;有『緊盯著我光澤閃亮的水壺』的女人;當然也有無論你想要與否,都硬要往你杯子裡加糖的慷慨之舉,好讓你『去掉茶裡的澀味』。」

「在這些山間角落,滿足基本需求的方式依然緩慢、費力、因人而異。從井裡抽水時,你和那一汪閃閃發亮的井水之間再無其他,甚至連水泵都沒有;此外,你還得從樹林裡收集樹枝,一一折斷,自己升火煮水,但所有這些簡單的行動都能帶來深深的滿足感。不管你有沒有認真思考過,你都是在觸摸生活,而你內心知道這一點。當我彎腰把水桶伸入井中,一種巨大的滿足感湧上心頭。不過我同時也意識到,這種生活方式放緩了生活節奏;假如每天都得這麼做,我就必須放棄其他活動和興趣。因此,我能理解為什麼年輕人不喜歡這種生活。」

讀到這裡,我心想著,是啊!以純粹的勞動觸摸生活所帶來的滿足感,曾經是這麼深深吸引著我。但是我有多久沒有感受到其中的詩意了?當維持生活的瑣碎繁雜與生存的壓力佔據你所有的時間與心力,實在很難再空出心神去品味這種生活形式中的質地。

我來到鹿野的第一課震撼教育就是--生產者不跟你談浪漫的理想與空談。要種東西是嗎?長得出來才是對的。長不出來,漂亮話講再多,即便隨之而來的名聲多麼響亮,在生產者們酒酣耳熱的席間,也只會成為一聲嗤笑。因而以此為戒惕,戰戰兢兢收起多餘的浪漫理想,跟在務實的農夫腳後,打田、種植、除草、採收、販售。在能夠成為一名獨當一面的合格農夫之前,多餘的話不敢多說。

作為一名農夫學徒,感到吃力、辛苦的時刻,遠遠多於快樂或享受的時刻。因此當有人問我:你在鹿野當農夫的生活,快樂嗎?你喜歡這樣的生活嗎?--我總是回答不出來。

為什麼會渴望成為一個生產者、渴望成為一個農夫呢?或許是我不甘於僅是停留在以外來者的眼光去凝視勞動的詩意。真正生存於此的人,不會去美化那些生活中的動作,將其切割包裝成為一項可以上架販售給都市人的技能商品。所有一切都是出自於需要的自然而然:為保存食物而釀造、為遮風避雨而建築、為餵飽肚子而耕耘......對我來說真正的踏實的意義在這裡,因為你活在這樣的環境,所以你會,你需要會。

然而我仍是帶著外來者的眼光而來。當我在日復一日的瑣碎日常中,變得疲倦、憔悴與迷失,需要憶起自己為什麼而來。最終仍需要拾起自己最初對於「存在」這一個命題的追求,需要從一再重複的動作中停下、抬起頭,意識自身所處的位置,反思:現在所追求的,是我要的嗎?

如果說是過去登山的過程中,讓我觸摸到了令自己著迷的生存姿態,同時也意識到僅僅是以過客之姿快速來回各地的山徑,雖能達到冒險與探索的需要,卻不能真正將那樣的生存姿態實踐於生活。在很長一段時間裡,那樣的登山也是為了逃離令人窒息的山下生活。但是--我不想再只是為了「逃離」而上山了。因此開始探詢如何在日常中去實現我想要的生活姿態。而這大部分時候,比單純逃上山困難多了。

自己現在的狀態似乎介在某種「中間」。尚帶著讚頌者容易詩意與美化的眼光、又已無法滿足只做為一個負責歌頌的人。或許這並非無法並存的二元對立,我可以既是生產者又不失讚頌者的眼光。這樣的位置令自己還感到迷惑而無法自處,仍舊在一個動態的探尋之中,盡力尋找著身體的平衡與穩定。

在鹿野當農夫的生活快樂嗎?

不知道為什麼最近常常有人問我這個問題。可能快樂是這樣的生活最終也最主要的目的吧?如果不快樂的話,是不是就根本沒必要做這件事了。

前天第一次參與了在地朋友的手插秧工作,十幾個人一大早就來到田邊,分秧苗、踩進田裡插秧。直到中午過後趕工完成,一行人移動到主人的家裡吃收工飯,聚在屋簷下休息、喝酒、聊天。昏昏欲睡的午後,人們熱了就脫掉上衣,跟小孩跑去旁邊的水塔玩水。跟著一起參與的朋友說:「在這裡大家都好自在喔。」聽她這麼說才意識到,是啊,不是什麼地方都可以在平日白天,聚集起這麼一群人,一起共工共食,結束後也不急著趕往哪裡去。這是否是台東特有的一種,閑散與放鬆的氛圍呢?同時也意識到,這些人是「選擇」過這樣的生活的。

我呢?我是追尋這樣的生活而來嗎?--好像還不是很能學會這種自在,與在鹿野的一切生活形式。不管是人與人之間相聚交流的方式、距離、口語間緊密的訊息傳遞,都跟過去都市生活有極大的不同。在這之中有些尷尬的自己,好像,還沒有「成為」。

那個下午又再次被問了「在這裡生活快樂嗎?」。當下只是愣了幾秒,選擇以「好像有點五味雜陳」伴隨著苦笑回應。D說,他們夫妻曾經也是志業務農,然而發現要以自然農法的方式達到一定的經濟產值實在太困難了,後來轉而以其他工作技能為主要收入,種東西不再是為了經濟,而是以自用跟其他人交換為主,這樣的生活才比較能夠維持一定的品質。

可是我就是想當職業農夫啊......剛來的我聽到這論點,一定會在心裡如此嘀咕。因為不想當半調子,唯有真正踏入經濟生產,血淋淋跟制度搏鬥,才能夠取得名為「生產者」的資格吧。這番以資格論為前提的「應該要」,在剛開始種田這段時間一直主導著我的想法與行動。然而,我也漸漸察覺以此為出發的行動,並無法為我帶來快樂與滿足,反而是追逐不到盡頭的挫敗與擔憂。當職業農夫,一定有只有走在這條路上才能看到的事物。我也還無法很精確地說出,究竟是想要看到什麼,然而我一定是曾經憑著直覺相信,必須把自己帶到這個位置,一股無名而來的追尋的渴望--才會做出這樣的選擇吧。

也是在最近漸漸意識到了,看似選擇了一條有別於既定制度的路,事實上自己的整個意識還是活在制度跟許多的「應該」裡,而沒有只因為環境改變就被解放。在前日的聚會裡我問D:是到什麼階段開始才能夠放掉在台東生活所感到的焦慮?D說:就是不要跟別人比較吧!因為每個人生活的形式根本上就不同,所以這樣的比較其實沒有意義。

偶有朋友會說,羨慕我的生活,但當下我不好意思告訴他的是,我也正在羨慕著他的生活。生活實在有太多太多的面向,我們凝望的渴望的,常常是自身缺少的那一部分。如果能不再需要一直去張望他人有而自己沒有的,專注於關照自我與世界的完成就好了。光是「停止羨慕」這一件事,可能就要花好長、好長的時間,才能夠真正學會。

2021年8月4日 星期三

2021年第二期水稻耕作紀錄

種植田區位於鹿野瑞源,面積總共4分半。

將耕作過程紀錄不定期更新於此篇文章。

2021/7/14

半個月前,路上田裡都還是收割機,來回忙碌著搶收割稻。最近則是全換成了曳引機,整日轟轟轟地跑著,將收割後曬乾的田地翻耕、淹水、細耕後拉平,接著插秧,緊湊的節奏中開啟下一期的稻作。

下一期要種的田位在鹿野瑞源。兩個多月前收完馬鈴薯後,田裡已經長滿了半人高的野草。六月初為了找進、出水口割過一次田埂上的芒草,一個月後又長得像是從來沒割過一般。六月底七月初一邊處理出貨、做花生醬,也再清理了一次田埂邊界的草,今早終於約到了打田的師傅,是第一次自己聯絡代耕,內心難免忐忑。大型機具的刀械轉動,乾燥的塵土飛揚,轉眼將整片野草翻埋入土,眼前田地再次呈現一片平坦。

總共約四分半的田零碎地切分為六塊,打算其中三塊種水稻、兩塊灑綠肥種籽,待秋冬時種馬鈴薯。最上面那塊,進水口位置較高,不太確定能不能順利進水,如果太困難,就也只能再種其他旱作,但要種什麼,心裡現在也不是很有底。

對於要在這裡種水稻,打田師傅意有所指搖搖頭:「不好搞啊!」因為缺水,而且此處位在水尾,搶水很兇。常常前面灌溉完,後面就沒了。不過好處是上方那塊田耕作的阿嬤,是以會搶水出名(聽說會沿著水圳沿路往上去關人家的水門,人家發現打開還會被她罵)「妳就看她進水的時候,趕快跟著開水門,去吃她田裡流出來的水。」

趁機多問了一些有關種稻跟此處水源的資訊,師傅建議:不施肥的話就整期水讓它淹好淹滿,直到收割前,這樣才有養分,也不要曬田什麼的。還有與其插寬鬆的行株距,不如插密插多,才不怕福壽螺吃,不然哪有產量?

「在想什麼呢要這樣種稻......」在他意有所指的喃喃之間,我也尋思著他建議的方法的道理在哪裡。

不知道接下來會遇到什麼呢?好像又要走入一個有點未知的旅程。

2021/7/15

一早跟朋友借了中耕機,將昨日撒過綠肥種籽的兩塊地開出幾道引水、排水的溝。想法是當上層的水田水若淹滿流到下層時,水可以比較均勻地流過種綠肥的這兩塊地;實際對綠肥的生長是否會有幫助,也要等做了才能驗證了。(反正水總是會流下來的,與其讓它亂流不如流在特定的溝裡)

另外也再研究了一下進水口的狀況,想著要如何加網子,才能夠比較確實地防止福壽螺隨著溝渠水流進來。因為這塊地據說已經至少八年沒有種過水稻,只要能在進水時擋掉大部分,相信就能夠減少福壽螺的危害。

東弄弄西弄弄之後,想到昨天問打田的大哥,要怎麼得知水圳放水的資訊,他說可以沿著圳往上游去找到水門,上面通常會貼表寫灌溉時間。於是就騎著機車一路往上游巡水,今天的水不知道為什麼又乾了,一路探索到了大的水門,上面貼著看起來一被雨淋就會爛掉的分區播種插秧實施表。但看一看也搞不清楚自己是屬於哪一條支線,又順著圳路回頭,遇到了上面那塊田的阿嬤(也就是搶水出名的那位)停在溝渠邊,好像也在看水,猶豫了一下停下車上前搭訕(很怕被她罵)(明明沒做什麼),阿嬤倒是很和善地跟我聊了起來,她這幾天才剛插秧,也正苦惱著怎麼沒水來,一路往上游找。

八十幾歲的阿嬤還耕種好幾甲地,真的很勇健,她說她最小的孫子都已經三十幾歲了。她不斷用勸世的語氣叫我不要做農啦!去食頭路較好啦!種田要投入的成本很高,賺不到什麼錢啦!我聽著只是傻笑,回說好啦好啦,種一期看看,不行再去食頭路啦。

問她知不知道我們的溝渠是幾號,她搖頭:「我毋知neh,我老歲仔毋捌字!」聊了一會兒,日頭漸漸炎熱,充滿活力的阿嬤說有空再去她家玩,赤著腳騎機車離去。

回家後還是很好奇灌溉溝渠的分布,雄雄想起我水文專家大肝臟許久以前曾經跟我分享過他做的全台水文地理GIS疊圖,當時有點敷衍地收下,如今再次翻找出來連結跪著打開,很清楚快速地找出原來這裡是屬於關山圳的第17支線。

跟在地阿嬤聊個天、研究一下灌溉溝渠,竟讓人有點回到以前做田野訪調的感覺。也算是小小收穫的早晨。

水圳沿線水門,看到有人寫著:不要擋我水

2021/7/23

為水操煩的這一個多禮拜啊。

得知這一區有水灌溉只到7/22,接下來會有一段時間輪灌別區後,就開始緊張不知道有沒有辦法在輪灌之前第二次打田。(第二次打田需要有水,把土濕打成漿、拖平,放置沉澱幾天後再插秧)

這件事情遇到的兩個困難,第一是:水的狀況不好控制,除了我對這塊田的進水出水高度等掌控還不熟悉以外,還要面對水門不時會被關起來、進水口疊的擋水牆被別人搬動等搶水的情況;第二則是很難約到忙碌的代耕業者確切能夠來打田的時間,他好不容易有空來看的時候,田裡水的高度又不一定合格。

每天去田邊看水的狀況,越來越有點不知道自己在幹嘛的感覺……現在能淹到想要的高度,不代表半天後、一天後還能是這樣,好像一直不斷不斷在重頭來;也不知道何時能打田,但還是只能盡量去放水。看著附近的田一個個都插秧了,硬著頭皮不知道第幾次撥電話給代耕,他終於說明天中午去幫你打,早上記得要先放好水。我問可是明天開始不就沒水了嗎?他說不會!明天還有水。

見他語氣篤定,雖然公告是寫7/23就開始輪灌雙期田區,但還是只能先半信半疑地相信。內心忐忑,昨晚十點找豆腐陪我一起去看水,來到大排旁邊,水已經停了......這就算了,公告就是那樣也只能接受,但想說還是去田裡看一下,發現疊在進水口的擋水牆整個被搬開、進水口蓋子還直接被蓋起來。下午來的時候還好好的...。之前就有一次發現自己疊來擋水的石頭會被搬動,但這次整個被破壞得很徹底,看到當下衝擊真的是蠻大的。

很直接的資源爭奪啊,突然覺得上一期種稻在朋友武陵的田根本超級peace。

現在,似乎也只能等兩週後再次輪灌,再打田插秧了。這陣子真的是每天心裡都七上八下,睡覺還常常夢到水乾了或是水潰堤了。這種綿綿密密的壓力真的是讓人蠻煩燥的。

或許趁機調適、整理一下自己的心情與生活狀態吧。而兩週後的狀況還是未知,這一期究竟能不能順利插秧呢……

被搬動開的攔水牆

2021/7/26

在焚燒數日的熱氣裡乾裂的田土、尖端已漸泛黃枯萎的秧苗,苦苦渴望的水,預告將會放流一晚,水線上的人們皆虎視眈眈著。望著太陽漸漸落向西方,思索著日落入夜後,就是決戰之時吧......

昨天代耕打電話給我,說趁著一、三、五晚上輪流放水時淹水,早上一旦淹滿就打給他立刻來打田、隔天就可以插秧。

為此緊張地和豆腐討論起作戰策略,決定輪班徹夜,每隔三個小時就有一個人去顧水,確保水孔沒有被塞住,看看是否有機會將田水淹好。

想到隔天就要去戰鬥了,徹夜多夢又一直被狗吠吵得醒醒睡睡,睡得很不安穩。早上聽朋友說隔壁剛插的秧苗數日沒水喝,怕快要枯死,主人也一早就去確認水門,等著晚上要放水。

原本覺得只要能插秧後應該就穩了,沒想到還有可能會遇到秧苗乾枯的情況(真的有這麼缺水啊!),也就是每一次的放水都將會是一番決戰,那還真的是蠻痛苦的。於是又重新和豆腐討論分析了一遍,到底要不要在這塊田種水稻,還是乾脆放棄這一期水稻,全部留作秋冬種馬鈴薯、旱作。最後暫時決定先不要在這一兩周搶插秧了,乾脆觀望到八月初看看水況跟再之後的輪灌情況,決定是否要插秧。

下午去了一趟,看一下隔壁田的狀況,也許是因為這幾天鹿野吹焚風,真的太乾熱了,土都曬到乾硬裂開了,瘦弱的秧苗葉尖都已開始枯黃,辛苦地站在田裡,即便不是自己的田都看了心痛不已,另一方面也開始慶幸自己還沒插秧。

早上朋友說:有各種可能,盡力就好,別太煩惱。而認真想想改種的方案,其實也挺不錯的。

『事情沒有重量

是人自己覺得「沉重」,

就這樣而已!』

想到這首十歲男孩中島芭旺所寫的詩。最近生活中似乎一直在經歷面對一些大大小小的、自己無法全然掌控、但是又會影響到原有計畫的事情,心情隨之起落。

與此同時也在試著分辨,在哪個範圍是自己可以試著做點什麼、哪個範圍其實不是自己可以掌控的,就要試著放開對它的執著,而其實總還有其他的路存在。

沒有一定非怎麼樣不可,然而如何能夠分辨出該堅持該施力的事情,跟該放手放開掌控的事情,真是需要大智慧啊。

隔壁田曬了幾天後,土乾了

*補記:在FB PO了這天的紀錄後,有種稻的農友小魚在底下回覆:秧苗其實沒有想像中那麼脆弱,此刻缺水它會努力往地下長根找水源,如果在一週內可以灌大水,它反而會突然長大!輪灌比較怕的是容易長草,之後除草會比較辛苦。作農更多時候比較是在考驗農夫的心智,如何面對無法照計畫走的各種狀況......

總覺得這段對真實生命樣態的描述,同時也涵蓋著某些意識上的隱喻呢。但聽了她的話之後,讓我對於繼續試試看是否能插秧,似乎多了點信心。

2021/7/29

也許是因為前兩天下雨,給了我多一點可以嘗試放水的信心;星期三下午去田邊四處看看,隔壁人家的田看起來都水水的(?),便想,好那我晚上也來試著進水看看。

凌晨一點從睡得正香的床舖上爬起前往田裡,半夜的台9縣只有超巨大貨車跟聯結車在奔馳;月亮高掛漆黑一片,心裡其實很怕,還一直腦內小劇場會不會出現兇惡孔武肌肉男要來跟我幹架(?)

水圳裡已有水在奔流,走到進水孔,發現拿來擋水的大沙包整個不見了!?摸摸鼻子四下尋找,才在下游一段距離遠找到。第一次被人破壞進水心裡覺得很煩很幹,幹嘛要弄我,但第二次第三次之後......好像就這樣,你搬開我就再搬回來就是。一邊把大沙包拖回原來的位置,一邊甚至默默欽佩對方的勤奮。

弄完之後回家小睡一下,四點半再爬起來出門。這段時間沒有人來動,水有好好地流進田裡。

坐在田埂邊,經歷了天地由黑轉亮的過程,第一次在水田邊看日出,感覺非常的......魔幻,光影在短短的時間內變換著,山彷彿就逼近在眼前將自己環起,夜晚的蟲鳴與清晨鳥鳴的接壤,流水聲,倒影,光,聲音,氣味,所有的一切充斥全身......突然間「在山裡」的感覺在全身迸發,很像是在野地裡待了很久之後的感官,天地只剩下跟這一整片田野跟你,所有的煩惱、困擾都變得很遠且無關緊要。







不同時刻的光影顏色


被這樣一場日出洗滌之後,天亮了,看進水的情況,感覺好像有機會打田耶......繼續留在田邊東摸摸西摸摸,清理圳道、割個田邊草、一邊調整觀察每一層的進出水,到八點左右看水量比較有信心應該足以打田了,就打電話給打田師傅。

又一直等到十點半,水圳的水量還沒有減少的趨勢(照理說輪灌只到早上六點,也許因為前兩天下雨所以水比較夠?),打田師傅的紅色戰車出現時,有種要痛哭流涕的衝動இдஇ


水一直進到十二點左右才停,差不多剛好是足以打田、拉平的量,但仍有高低差太多、水淹不到高處很難打的區域,師傅也人很好的幫我暴力破解一陣後,說下次再進一次水應該就可以處理好。

紅色戰車離開後,又再等待一陣,另一位師傅出現,再把田土拖平,全部弄完已經下午兩點多,最後站在田邊跟他聊天時我已經恍神。

原本只是想試著進水看看,沒想就這樣打田完了,也就這樣不知不覺繼續朝著種稻的劇本前進。打田結束算是放了一半心,另一半仍懸在插秧上。秧苗場說要下週才會有147秧苗,無法隔天就立刻插秧。也就是說這幾天還是要盡量進水,讓打漿完的田不要整個乾掉,到時候土太硬會很難插秧。希望可以多下點雨呀週末......

每一個步驟環環相扣真的都好需要天時、地利、人和。也許無法提供秧苗條件最好的環境,不過就盡量盡量吧!

2021/8/4

上次打田完,師傅說要等到8/3秧苗場才會有高雄147的秧苗。打田完後,連著幾天下雨且雨量不少,雖然水圳在輪灌時間不知道為什麼沒有水來,但幸好有雨水,田也不至於乾掉。

8/2晚上,師傅打來,說秧苗場那邊告訴他,現在到處都拿不到147秧苗了......問我要不要改插高雄139?接到電話當下真的是有點傻住,但好像也沒別的辦法,就答應隔天請他們拿高雄139的苗來插秧。

得知這個消息當下心情有點受到影響,又是一個原本計畫被打破、許多事情自己無法控制的狀況。然而多遇幾次似乎也越來越容易看得開,想想便覺得順勢換一個品種來種種看也不錯。煩躁的心情便很快消退。

到了隔天8/3,等待了一整天,等到下午快四點才終於接到師傅電話,說他們要準備過去我的田插秧了。終於終於等到這一刻......馬上跳上機車衝出門,怎知到了田邊,幾位來插秧的師傅見到我劈頭就說:土太乾!不能插!

當下又再次傻住。昨天下午來看的時候,田裡還有一定高度的積水,但經過今天一整天雨停空檔,土似乎就乾掉了。昨晚本來預計會有水輪灌,怎知前幾日大雨似乎讓水圳設施堵塞還是土堤崩塌什麼的,暫時停水,也不知何時才會修好。

「你這個硬要插的話,又沒灌水秧會很快死掉!」師傅無奈,我也無奈,幾百顆秧苗已經從秧苗場捲回來了,總得找個有水的地方插。最後他們也只好把秧苗載到附近水溝裡還有水的其他人的田區去插了。

看著眼前經歷一波三折的田,心裡頓時又浮現放棄的念頭......這麼不順是不是代表真的不適合在這塊田種水稻呢?雖然田都打了,還是要乾脆認賠殺出,改種綠肥,等到秋冬再種馬鈴薯啊...…

晚上師傅又打來跟我說明狀況,如果要繼續種,秧苗(高雄139)目前是確定會有,但田會需要再放水打一次。而這一波雨下來,之後應該會比較穩定有水,不需要輪灌了。

水稻這個作物,好處是各種代耕系統發展得很成熟,分工已趨精細,所以大部分的作業都可以請代耕業者代勞,讓每項作業的精細度、專業度、以及種植的面積都得以提高。但相對而言,就是種種的作業都必須與代耕業者配合,作業時間比較難完全依照自己的意思。比起種植管理上的難度,我覺得與人協調才是種稻最麻煩的部分吧。另外就是再加上水的問題,也是很讓人傷神...…

朋友介紹的這位師傅人很好、作業很仔細又很負責,也會很熱心教我很多事情,說實在的很感謝他。但他代耕的面積很大,實在太忙了(他說連自己的四甲地都放到現在還沒空處理),我這面積小小的也不好意思一直要他配合我的時間。這段過程裡我常常處於空等、心裡懸著石頭放不下的狀況,這感覺實在不太好受,也讓我對於種稻的意願下降了不少……

心裡現在還有點拿不定主意,只說再等等觀察幾天。如果真的放棄這一期稻,心裡好像反而會有種鬆口氣的感覺,可能真的覺得蠻勉強的。總之,就再看看吧!

2021/8/6

這幾天一直無法果斷地做出決定,到底要不要繼續種稻;還是乾脆打掉重種綠肥、花生,秋冬種馬鈴薯。

雖然經過一週多的雨水,原本缺水輪灌的情況有望緩解,再次安排打田、插秧,總應該會順利些了吧。

但若看比較長遠,在這塊田種植旱作,節奏似乎比較順暢。若以秋冬種馬鈴薯、春夏種水稻來安排一年的耕作時程,明年勢必得再另覓可以種兩期稻作的水田。

另一方面也是發現自己東接西接一些設計零工之後,8-9月變得有點滿。如果能空下一些時間去做別的工作、甚至有些空檔出去走走,好像也是蠻好的。

無法果斷放棄這一期稻的原因是什麼呢?覺得前面已經花了這麼多心力跟幾次打田成本,好不容易接下來有望變得順利一些,心裡不甘心?不確定到底什麼選擇才是最好的?

原來放棄也需要足夠的勇氣......

2021/8/9

優柔寡斷病發作,持續糾結了好幾天,終於在今天晚上傳訊息跟朋友確定說這期不種稻了,原來的水田部分直接改種花生、部分先種綠肥。(本來花生要在朋友的地上種,現在既然水田要重新打,那移過來就會更方便處理)

說完之後彷彿呼出了一口長長的氣,無論如何做出了一個明確的決定,心裡總是變得確實許多。雖然不知道是不是好決定,但隨之而來的舒暢感受,代表這至少是一個自己喜歡的決定吧!

這一期水稻的紀錄,就暫時在這裡告終了。(真的是還沒開始就結束XD)這段時間心裡有蠻大的體悟--前段日子或許是因為很想要得到認可,會把自己逼得很緊、很怕自己做不好,因此面對不如預期的情況時,總是會有很大的負面情緒反彈。

然而或許是這一個月左右連續面對許多不如預期,反而讓自己有機會調整心態。如果每時每刻都讓自己處於繃到最緊的狀態,很容易因為一些小壓力就徹底斷裂了吧!但如果能把自己的狀態放得鬆一點軟一點,反而才能夠走得長久也不一定。人生畢竟是比一個氣長,我不擅短距離衝刺不代表我就很廢很沒用,說不定我可以把馬拉松跑得很好啊!

面對沒水、沒秧、土乾掉......雖然還是會心情受到影響,但從受打擊的狀態回復到比較積極狀態的能力,好像在這段時間變得越來越好了,對我來說也是一個很值得的練習。

務農會遇到很多困難與不如意,但不需要一直自溺在限制裡。想想自己可以做些什麼不一樣的事,或許,也蠻好玩的喔!

徐振輔《馴羊記》讀後隨記

緩慢地、接近捨不得地讀完了徐振輔的《馴羊記》這本書。

在讀之前原以為大部分的內容會是在描寫自然野地,讀了才發現書中更多的內容在寫人文。

組成這本書的結構,除了描寫青藏高原行旅所見所聞的自傳式散文記述,還穿插節錄二十世紀初宇田川慧海的作品《馴羊記》對照呼應,更有一些篇章是虛構文體的短篇小說。(我特別喜歡短篇小說的篇章)

作者用這種文體交錯變化、虛構與非虛構之間也交錯變化著的方式,視角在同一個空間(藏區)的不同時間裡,以看似跳躍其實有意義的編排轉換著。於是我們看到了,政治與經濟的因素,如何作為一種無法拒絕的力量,改變了西藏的宗教、文化與地景。

作者橫跨生態與人文的知識背景、對於西藏歷史的考察、對藏傳佛教的理解、詩意的語言、更重要的是他反覆進入西藏,以旅者之姿親身「在場」的經歷,讓書寫的層次豐富程度使人驚嘆。

一邊看一邊在書中標記了許多喜歡的段落與思考。包括他反思作為一個現代旅行者的角色:「當這些年輕的旅行者走下疾駛的現代列車,站在寂寥月臺摸索悲傷的形狀時,驚覺唯一珍貴的青春時光也行將陪葬,於是慌忙趕赴西藏,尋求心底缺漏之物,他們走出陌生高原的火車站,意識到即刻遁入集體記憶的儲藏室。在那個易於管理、操控的抽象烏托邦,感覺自己正取回命運的主導權。他們在異鄉徘徊,抓到機會就問:『香巴拉在哪裡?』隨後沾沾自喜地將再平凡不過的經驗賦予禪機詮釋,藉此提取一點點浪漫想像。待儲蓄耗盡,再回到城市,重新灌溉想像力的小小花園。如此循環往復,久而久之,連西藏自身也蕩然無存。」

反思中共政權對於少數族群的壓迫:「漫步在巨獸環伺的資訊叢林,還原真相越來越像一句妄語,就算仍有歧異之聲從嚴密網篩滲漏出來,在中國語境下永遠都是極少數。這一小撮暴徒本質極惡,忘恩負義,沒有教化可能,亦沒有同理的必要。他們只是制度運作過程中飄入的小灰塵,絕非制度本身的問題,而是問題自己的問題。你是一小撮人,我也是一小撮人,就算這一小撮有數百萬乃至上千萬,他也可以用十幾億的力量迫使你孤獨。

那是一種絕望的孤獨,彷彿用海洋去淹沒一場雨。」

從拉薩流浪到偏遠的草原牧區瑪洛,從宗教地景的消亡到環境地景的消亡,作者的文字彷彿在為一個又一個即將永遠消失的世界,紀錄並哀悼。

書籍末尾,作者一邊循著瀾滄江支流上溯,想要看看那可能造成牧區羊隻不明疾病源頭、大規模不當開採的廢棄礦坑,一邊將思緒收攏在我們是否已進入了「人類世」(Anthropocene)的提問上。在「人類世」裡,已不存在純然的野地、真正的自然,不存在著「烏托邦」,再怎麼杳無人煙之處都已烙下人類的痕跡,「以人類影響為基礎的地球年代嶄新誕生」。

作者錯過了叉路,在路的盡頭撞見一個巨大冰河。站在巨大的冰體下,他問著:如果降雪層層堆積成的冰芯紀錄,可以安靜地保存有關地球的記憶;在一切我們可能沒有察覺,但雪會記得之處,我們打算寫下怎麼樣的一頁?

以追尋不曾親眼看見的雪豹為起點,整本書似乎環繞著對於生命中錯過事物的永恆追尋。既是追尋著雪豹,也追尋著在旅行途中對於「他者」的理解,而「追求他者視域是一條無限延長的道路,無論如何逼近,都不能踏著同一枚腳印」。

人與自然的關係是什麼?人為何書寫,為何遠行?或許最終作者企圖想回答的是這些問題,也或者像他最後寫下的:「而寫作這件事,反而是透過孜孜不倦的紀錄,讓人逐漸放下心底最依戀的某一部分。只因純粹相信,這些東西能留得比自身更久,那就彷彿永恆了。」

身在吹著燠熱焚風的島嶼東南方閱讀此書,往往在翻開書頁時,就被文字給吸入了那遙遠高原的大雪之中。作者只比我大一歲,然而書中的層次與厚度,大概是我再累積十年也不一定能累積出來的吧。

因為實在太喜歡這本書,硬是用許久許久沒有結構性組織而顯得吃力的文字,寫了有點不明所以的讀後記。

對於自然書寫、旅行、西藏的文化與歷史這類主題有興趣的朋友,真心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