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的我存在於「山」與「非山」之間--這是昨晚突然想到的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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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線上的山岳讀書會,討論書目是Nan Shepherd的《山之生》(The Living Mountain)。在討論與分享的過程中,竟意外地摸到了自己一直以來持續在意著的、追尋著的命題的些許輪廓。
關於人存在的狀態,或者說姿態(好像更加地「身體」一些),我想找到某一種姿態,那種姿態是直接長在生活、長在日常之中的--簡樸的生活形式;為了維持生存的身體勞動與自身存在之間的緊密關聯;感官對於外在世界的細密覺察--我也相信著環境與人的身體及心智之間,存在交互塑造的關係。想成為什麼樣的人,首先要把自己放在那個地方。我或許是為了這些才會一路顛簸著來到鹿野,並落在這裡,即便我也還不是很清楚,長在鹿野的我,會成為什麼樣的人。
Nan Shepherd寫的不是大冒險,不是長途跋涉前往某個遙遠的山徑,而是一季一季、年復一年地漫步於家鄉的山徑裡,反覆深入觀看、聆聽、觸摸包含著有機物與無機物、有生命的與無生命的整體的山的世界,探詢生命存在的本質與原動力。這樣的書寫連結到的反而不是過去爬山的經歷,而跟如今生活在鹿野的經歷有更多的共鳴。
Nan Shepherd描寫生活在山裡的人,精確而不失詩意。
「這些農場、牧場和獵場小屋孕育出許多有個性的人們,我行我素、堅韌不拔、聰穎過人,同時也充滿偏見、怪癖和重口味的幽默感。這裡的生活艱難,但很少能殺死大家骨子裡的優雅。最優秀的是那些技能等身的人,他們擅長自給自足,本行知識淵博,對許多行業外的事物也充滿興趣。這些人並非卑躬屈膝之輩,但會盡力避免激怒領主;他們為人正直,雖然大部分人心中的上帝形象差不多是說『那邊那個傢伙』;他們熱情好客,不過從來不是那種無意義的禮貌客套,而是對真正重要的事情保持著冷靜的把握。當然也有例外,這也不奇怪,哪個地方沒有例外呢?有『不願意和任何人分享冷山毬果的男人』;有『緊盯著我光澤閃亮的水壺』的女人;當然也有無論你想要與否,都硬要往你杯子裡加糖的慷慨之舉,好讓你『去掉茶裡的澀味』。」
「在這些山間角落,滿足基本需求的方式依然緩慢、費力、因人而異。從井裡抽水時,你和那一汪閃閃發亮的井水之間再無其他,甚至連水泵都沒有;此外,你還得從樹林裡收集樹枝,一一折斷,自己升火煮水,但所有這些簡單的行動都能帶來深深的滿足感。不管你有沒有認真思考過,你都是在觸摸生活,而你內心知道這一點。當我彎腰把水桶伸入井中,一種巨大的滿足感湧上心頭。不過我同時也意識到,這種生活方式放緩了生活節奏;假如每天都得這麼做,我就必須放棄其他活動和興趣。因此,我能理解為什麼年輕人不喜歡這種生活。」
讀到這裡,我心想著,是啊!以純粹的勞動觸摸生活所帶來的滿足感,曾經是這麼深深吸引著我。但是我有多久沒有感受到其中的詩意了?當維持生活的瑣碎繁雜與生存的壓力佔據你所有的時間與心力,實在很難再空出心神去品味這種生活形式中的質地。
我來到鹿野的第一課震撼教育就是--生產者不跟你談浪漫的理想與空談。要種東西是嗎?長得出來才是對的。長不出來,漂亮話講再多,即便隨之而來的名聲多麼響亮,在生產者們酒酣耳熱的席間,也只會成為一聲嗤笑。因而以此為戒惕,戰戰兢兢收起多餘的浪漫理想,跟在務實的農夫腳後,打田、種植、除草、採收、販售。在能夠成為一名獨當一面的合格農夫之前,多餘的話不敢多說。
作為一名農夫學徒,感到吃力、辛苦的時刻,遠遠多於快樂或享受的時刻。因此當有人問我:你在鹿野當農夫的生活,快樂嗎?你喜歡這樣的生活嗎?--我總是回答不出來。
為什麼會渴望成為一個生產者、渴望成為一個農夫呢?或許是我不甘於僅是停留在以外來者的眼光去凝視勞動的詩意。真正生存於此的人,不會去美化那些生活中的動作,將其切割包裝成為一項可以上架販售給都市人的技能商品。所有一切都是出自於需要的自然而然:為保存食物而釀造、為遮風避雨而建築、為餵飽肚子而耕耘......對我來說真正的踏實的意義在這裡,因為你活在這樣的環境,所以你會,你需要會。
然而我仍是帶著外來者的眼光而來。當我在日復一日的瑣碎日常中,變得疲倦、憔悴與迷失,需要憶起自己為什麼而來。最終仍需要拾起自己最初對於「存在」這一個命題的追求,需要從一再重複的動作中停下、抬起頭,意識自身所處的位置,反思:現在所追求的,是我要的嗎?
如果說是過去登山的過程中,讓我觸摸到了令自己著迷的生存姿態,同時也意識到僅僅是以過客之姿快速來回各地的山徑,雖能達到冒險與探索的需要,卻不能真正將那樣的生存姿態實踐於生活。在很長一段時間裡,那樣的登山也是為了逃離令人窒息的山下生活。但是--我不想再只是為了「逃離」而上山了。因此開始探詢如何在日常中去實現我想要的生活姿態。而這大部分時候,比單純逃上山困難多了。
自己現在的狀態似乎介在某種「中間」。尚帶著讚頌者容易詩意與美化的眼光、又已無法滿足只做為一個負責歌頌的人。或許這並非無法並存的二元對立,我可以既是生產者又不失讚頌者的眼光。這樣的位置令自己還感到迷惑而無法自處,仍舊在一個動態的探尋之中,盡力尋找著身體的平衡與穩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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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鹿野當農夫的生活快樂嗎?
不知道為什麼最近常常有人問我這個問題。可能快樂是這樣的生活最終也最主要的目的吧?如果不快樂的話,是不是就根本沒必要做這件事了。
前天第一次參與了在地朋友的手插秧工作,十幾個人一大早就來到田邊,分秧苗、踩進田裡插秧。直到中午過後趕工完成,一行人移動到主人的家裡吃收工飯,聚在屋簷下休息、喝酒、聊天。昏昏欲睡的午後,人們熱了就脫掉上衣,跟小孩跑去旁邊的水塔玩水。跟著一起參與的朋友說:「在這裡大家都好自在喔。」聽她這麼說才意識到,是啊,不是什麼地方都可以在平日白天,聚集起這麼一群人,一起共工共食,結束後也不急著趕往哪裡去。這是否是台東特有的一種,閑散與放鬆的氛圍呢?同時也意識到,這些人是「選擇」過這樣的生活的。
我呢?我是追尋這樣的生活而來嗎?--好像還不是很能學會這種自在,與在鹿野的一切生活形式。不管是人與人之間相聚交流的方式、距離、口語間緊密的訊息傳遞,都跟過去都市生活有極大的不同。在這之中有些尷尬的自己,好像,還沒有「成為」。
那個下午又再次被問了「在這裡生活快樂嗎?」。當下只是愣了幾秒,選擇以「好像有點五味雜陳」伴隨著苦笑回應。D說,他們夫妻曾經也是志業務農,然而發現要以自然農法的方式達到一定的經濟產值實在太困難了,後來轉而以其他工作技能為主要收入,種東西不再是為了經濟,而是以自用跟其他人交換為主,這樣的生活才比較能夠維持一定的品質。
可是我就是想當職業農夫啊......剛來的我聽到這論點,一定會在心裡如此嘀咕。因為不想當半調子,唯有真正踏入經濟生產,血淋淋跟制度搏鬥,才能夠取得名為「生產者」的資格吧。這番以資格論為前提的「應該要」,在剛開始種田這段時間一直主導著我的想法與行動。然而,我也漸漸察覺以此為出發的行動,並無法為我帶來快樂與滿足,反而是追逐不到盡頭的挫敗與擔憂。當職業農夫,一定有只有走在這條路上才能看到的事物。我也還無法很精確地說出,究竟是想要看到什麼,然而我一定是曾經憑著直覺相信,必須把自己帶到這個位置,一股無名而來的追尋的渴望--才會做出這樣的選擇吧。
也是在最近漸漸意識到了,看似選擇了一條有別於既定制度的路,事實上自己的整個意識還是活在制度跟許多的「應該」裡,而沒有只因為環境改變就被解放。在前日的聚會裡我問D:是到什麼階段開始才能夠放掉在台東生活所感到的焦慮?D說:就是不要跟別人比較吧!因為每個人生活的形式根本上就不同,所以這樣的比較其實沒有意義。
偶有朋友會說,羨慕我的生活,但當下我不好意思告訴他的是,我也正在羨慕著他的生活。生活實在有太多太多的面向,我們凝望的渴望的,常常是自身缺少的那一部分。如果能不再需要一直去張望他人有而自己沒有的,專注於關照自我與世界的完成就好了。光是「停止羨慕」這一件事,可能就要花好長、好長的時間,才能夠真正學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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