緩慢地、接近捨不得地讀完了徐振輔的《馴羊記》這本書。
在讀之前原以為大部分的內容會是在描寫自然野地,讀了才發現書中更多的內容在寫人文。
組成這本書的結構,除了描寫青藏高原行旅所見所聞的自傳式散文記述,還穿插節錄二十世紀初宇田川慧海的作品《馴羊記》對照呼應,更有一些篇章是虛構文體的短篇小說。(我特別喜歡短篇小說的篇章)
作者用這種文體交錯變化、虛構與非虛構之間也交錯變化著的方式,視角在同一個空間(藏區)的不同時間裡,以看似跳躍其實有意義的編排轉換著。於是我們看到了,政治與經濟的因素,如何作為一種無法拒絕的力量,改變了西藏的宗教、文化與地景。
作者橫跨生態與人文的知識背景、對於西藏歷史的考察、對藏傳佛教的理解、詩意的語言、更重要的是他反覆進入西藏,以旅者之姿親身「在場」的經歷,讓書寫的層次豐富程度使人驚嘆。
一邊看一邊在書中標記了許多喜歡的段落與思考。包括他反思作為一個現代旅行者的角色:「當這些年輕的旅行者走下疾駛的現代列車,站在寂寥月臺摸索悲傷的形狀時,驚覺唯一珍貴的青春時光也行將陪葬,於是慌忙趕赴西藏,尋求心底缺漏之物,他們走出陌生高原的火車站,意識到即刻遁入集體記憶的儲藏室。在那個易於管理、操控的抽象烏托邦,感覺自己正取回命運的主導權。他們在異鄉徘徊,抓到機會就問:『香巴拉在哪裡?』隨後沾沾自喜地將再平凡不過的經驗賦予禪機詮釋,藉此提取一點點浪漫想像。待儲蓄耗盡,再回到城市,重新灌溉想像力的小小花園。如此循環往復,久而久之,連西藏自身也蕩然無存。」
反思中共政權對於少數族群的壓迫:「漫步在巨獸環伺的資訊叢林,還原真相越來越像一句妄語,就算仍有歧異之聲從嚴密網篩滲漏出來,在中國語境下永遠都是極少數。這一小撮暴徒本質極惡,忘恩負義,沒有教化可能,亦沒有同理的必要。他們只是制度運作過程中飄入的小灰塵,絕非制度本身的問題,而是問題自己的問題。你是一小撮人,我也是一小撮人,就算這一小撮有數百萬乃至上千萬,他也可以用十幾億的力量迫使你孤獨。
那是一種絕望的孤獨,彷彿用海洋去淹沒一場雨。」
從拉薩流浪到偏遠的草原牧區瑪洛,從宗教地景的消亡到環境地景的消亡,作者的文字彷彿在為一個又一個即將永遠消失的世界,紀錄並哀悼。
書籍末尾,作者一邊循著瀾滄江支流上溯,想要看看那可能造成牧區羊隻不明疾病源頭、大規模不當開採的廢棄礦坑,一邊將思緒收攏在我們是否已進入了「人類世」(Anthropocene)的提問上。在「人類世」裡,已不存在純然的野地、真正的自然,不存在著「烏托邦」,再怎麼杳無人煙之處都已烙下人類的痕跡,「以人類影響為基礎的地球年代嶄新誕生」。
作者錯過了叉路,在路的盡頭撞見一個巨大冰河。站在巨大的冰體下,他問著:如果降雪層層堆積成的冰芯紀錄,可以安靜地保存有關地球的記憶;在一切我們可能沒有察覺,但雪會記得之處,我們打算寫下怎麼樣的一頁?
以追尋不曾親眼看見的雪豹為起點,整本書似乎環繞著對於生命中錯過事物的永恆追尋。既是追尋著雪豹,也追尋著在旅行途中對於「他者」的理解,而「追求他者視域是一條無限延長的道路,無論如何逼近,都不能踏著同一枚腳印」。
人與自然的關係是什麼?人為何書寫,為何遠行?或許最終作者企圖想回答的是這些問題,也或者像他最後寫下的:「而寫作這件事,反而是透過孜孜不倦的紀錄,讓人逐漸放下心底最依戀的某一部分。只因純粹相信,這些東西能留得比自身更久,那就彷彿永恆了。」
身在吹著燠熱焚風的島嶼東南方閱讀此書,往往在翻開書頁時,就被文字給吸入了那遙遠高原的大雪之中。作者只比我大一歲,然而書中的層次與厚度,大概是我再累積十年也不一定能累積出來的吧。
因為實在太喜歡這本書,硬是用許久許久沒有結構性組織而顯得吃力的文字,寫了有點不明所以的讀後記。
對於自然書寫、旅行、西藏的文化與歷史這類主題有興趣的朋友,真心推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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