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上的第一晚,是住在經歷去年幾場直襲台東的颱風後,已然倒塌的19K工寮。在寒流來臨第一天裹著冰冷濕氣步行上山的我們,走到紮營地點的第一件事,是戴上工作手套,將工寮倒塌一地的木頭與帆布,用鋸子切開搬移,清理出可以睡覺安營的空地,再將幾塊大雨布交疊鋪於工寮殘存的梁柱上。
內本鹿回家行動第22年,青年行動隊。一群原住民青年大學生,一群有登山經驗的「輔導員」,以及將我們串聯在一起的領隊-Katu老師。第一天,這是一個彼此默契還很生疏的團體,在有些小心翼翼地溝通、嘗試、確認的過程中,搭起了形狀有點微妙,但足以讓我們好好休息、煮食、安頓自己一晚的家。原本冰冷快失去知覺的雙手,也在安營的勞動中逐漸恢復體溫。
「請大家簡單地自我介紹,說一下你參與回家行動的緣起,還有一件你最擔心的事。」
第一晚的圍火,免不了先從最基礎的互相認識開始,而擅於提問的Katu老師,向大家提出了這兩個問題。
與內本鹿回家隊伍的「緣」,是起於何時呢?--這個問題所指向的記憶起點,不只是去年的補給隊,也不只是四年前在延平林道上與Katu老師的相遇。真正的起點竟是在九年前,我最初踏入山林的那段,記憶最鮮明透徹的時光。而這漫長的緣起,一開始的我並沒有意會到,也是在這一趟「回家」,透過重新走過這條既舊且新的路,慢慢想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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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2月,19歲,大一,剛開始爬山,第二次長天數縱走,看不太懂等高線地圖,揹著跟哥哥借來不合身形的大背包,簡陋的機車雨衣褲與防風外套,會漏氣的充氣睡墊,不太會踩腳點過崩塌會發抖的雙腳,還有一雙無比清澈的,對山上世界一切都充滿好奇與熱情的雙眼。帶著這些,跟著登山社的學長姊,從高雄中興林道出發,經過大鬼湖、藍鬼湖、平野山、蕪丹山,下到鹿野溪畔的壽駐在所,再一路向西經麻天久留、西亞欠谷,接回延平林道自台東下山。這趟縱走對自己的意義非凡,甚至這個Blogger最早的開篇文章,就是在這趟縱走後寫下,而壽駐在所那一片乾燥、廣大且平坦的楓葉林地,也深深刻畫在腦海中。
那時已在山中行走了六、七天,彷彿已與人類文明隔絕多時的我們,來到壽駐在所的升旗台遺址,看到升旗台上高掛著一幅隨風飄揚的旗幟,感到十分驚訝。隊伍中的一位學長-郁傑,告訴我們那是「內本鹿回家行動」所掛上的旗幟,這裡曾經是他們在山上生活的區域,每年內本鹿地區部落的後代,都會組成回家隊伍返回這裡,掛上簽上參與者姓名的旗幟,也告訴我們曾有直升機載一群曾在山上生活過的部落長輩回到這裡、在升旗台前唱日本國歌的故事。
回想起來,當時的我聽到這個故事,內心有一種微微衝突的感受。對於初次深入台灣山脈深處的我來說,「山」是一個遠離人類社會的地方,是需要靠著雙腳緩慢步行、艱辛負重、爬坡涉水渡過崩塌,全身彷彿經過重組,行走多日才能抵達的身體感。而我們選擇的道路杳無人跡,偶見陳舊路條,更多時候隨著獸徑,自行判斷方向披荊斬棘,更別說在路上遇到其他人的機會微乎其微,彷彿廣大的山中,稱為「人類」的動物只剩下我們這幾個。儘管壽駐在所的駁坎與內本鹿古道遺跡,告訴我們這裡曾經有人類活動過,但那逐漸傾頹並被自然重新掩蓋收回的殘跡,明顯讓人感受到屬於歷史舊物,實在難以想像這裡真的曾經有人日日生活的畫面。然而,在這樣的地方,有一群人每年「回家」?並在這裡掛上旗幟?
那隱隱衝突的感受,最初的疑惑-壽駐在所廣大的河階平台上,陽光灑落照亮滿地楓葉。便是與內本鹿回家行動,最初的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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