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ges

2017年11月10日 星期五

與人相處的修練

或許是源於從小的內向個性,使人相處、互動、對話,對我來說是需要非常「用力」的一件事。我必須竭盡所能地接收、理解對方話語、動作傳遞出來的訊息,再很用力地思考自己該做出什麼樣的回應。因此對我來說,「與人互動」可以說是從我國小,甚至幼稚園,打從踏出家裡這個小世界之外,與「社會」、「他人」接觸後就開始的,一生磨練的功課。

經過漫長的練習,我從最一開始沉默、安靜,讓幼稚園老師憂心忡忡拉著我媽要她帶我去看醫生(因為我一整天在幼稚園都沒有開口講話)、在國小被班上男生罵「啞巴」然後回家傷心地大哭、總是許願自己有一天能夠「開竅」,成為像班上那些活潑耀眼的風雲人物一樣,說話幽默風趣、交到好多朋友,不必總是在有人好不容易向自己搭話時,支支吾吾不會回答。不必總是憂心自己是不是無法表現地討喜,讓人喜歡我、願意和我交談、和我做朋友。

就這樣一直練習著,磨練著,然後我漸漸學會了搞笑,學會在和他人交談時做出機智幽默的回應來得到笑聲。「搞笑」是我取得與社會接軌的重要武器,我明白了適時地譁眾取寵所能博得的注意與喜愛。我將搞笑的技能用力地安進了自己的個性中,許多時候甚至以為這樣的裝瘋賣傻天生就是我的一部分。整個國中到高中時期,我努力成為一個討人喜歡的諧星,而那樣似乎也真的挺快樂的。

到了大學後,我發現自己的諧星裝扮漸漸地退去。在清大,深深感覺到大家都是作為一個「獨立的個體」存在,每個人都獨自走在自己的路上,忙忙碌碌走在校園內,都各自有著要前往的方向、要完成的事情,而交會總是短暫的、隨機的。不再像國高中時期,與一群人非自願地關在一個班級中朝夕相處(美其名為「緣分」),在大學,你隨時可以從一個團體中抽離,人與人的關係是那麼流動自由。同時,要形成一個穩固的團體,也是這麼的不可能。

這樣的環境,既讓我安心,又讓我不安。我不再需要為了讓自己,在一個班級中的人際位置取得「一席之地」,而焦慮不已。如果感覺到這群人與自己頻率不合,我完全可以自由地離開。我大可不必勉強自己進行社交,如果那讓我感到不自在。上課,吃飯,種種事項,完全都可以自己來。

需要「用力」的去與人相處,過去於我而言,是個「不得不」的選擇。因為我生活在學校班級裡,如果不想要被排擠、被視作一個沒有朋友的可憐蟲,就必須加入人際關係的食物鏈(國中時的我,真心覺得校園中的人際關係可比食物鏈,關於一切頂端與底層的爭奪求生,真實殘酷)不管怎麼說你就是被困在這個班級中。

但是在大學,你突然發現自己可以選擇「淡出」。淡出既有的人際圈,淡出他人的注視,不必為了取得好的人際位置而費力社交,大可以輕輕鬆鬆地享受一個人的自在舒適。當需要驅使自己「用力」去與人交往的因素不存在了,你發現自己開始漸漸回到過去那個,安靜,內向的樣子。不想去社交的時候就不去。不想說話的時候就不說。不想跟人面對面的時候就自己躲起來。

上在大學後,你學到了十分風行的「邊緣人」一詞,並開始踩上一個邊緣的位置。邊緣人甚至成了某種自我標誌的認同,當有人大呼自己邊緣,總有另一群同樣自稱邊緣的人跳出來彼此取暖。曾與友人討論這樣的現象,他慎重地說:「真正的邊緣是連訴說邊緣的對象都沒有。」

是啊。在這個人人個體的環境裡,多少人從此失去聲音?

你安心地優游在不需社交的大學生活中。你不參加任何聯誼性質的活動,與人之間的交流多半來自課堂報告或是共同工作之類任務性質的合作。相對來說 ,與所有人保持友好的禮貌性距離,不給太多,也不要求太多,在需要的範圍中點頭致意即可。

然後過了一段時間,你發現,真真實實的「孤單」不時開始爬上你的手腳,你的全身。你發現身邊越來越少那種,可以彼此傾訴真心話的人,可以討論私密的煩惱的人,可以不為什麼理由突然一起跑去做無厘頭事情的人,可以三不五時聚在一起溫馨相處的人......。

可以「承接」住彼此存在的人們。在這個個體群聚,而非彼此連結的環境中,那樣具有支撐性功能的人際關係消失了。你發現原來與人之間存在著任務以外的連結是這麼重要。發現原來自己是很渴望有一群朋友的,可以一起在冬至煮湯圓吃、可以一起出去玩、可以一起交換禮物、可以一起......相信彼此會陪著彼此,存在著讓人無比安心相信的那樣一群朋友。而那樣的關係,事實上確實是需要費點力氣的。要與人建立起連結,要維持,要深入認識彼此,需要花時間,花心力去了解對方,去持續地經營彼此間的關係。

這學期來到南藝,又讓我深刻思考、體會起人際相處之於我的修練。

發現南藝和清大的氛圍很不同,在這邊因為每個系的人數少、整個學校的人也少,發現同一個系裡同學間、不同年級間的人都彼此熟識,大家的關係很緊密,走在路上很少看到落單的人,「孤獨」的氛圍在這邊並不像清大那樣濃厚,更多時候是看到一群人愉快地相處。

但我在這裡依然感到孤獨,或許是一種「外人」的身分感太強烈,讓我至今感到難以自然地融入既有的學生之間。而且,上大學以來因為不必勉強用力與人交往,這方面的能力似乎大大退步。我覺得自己又回到接近最初那個不知如何與人應對的樣子,面對不熟識的對象,總是小心翼翼、費勁心思去想著自己該怎麼回應互動,也不太敢主動開口去搭訕、認識。許多時候是個往回內縮的狀態,覺得害怕、退卻的時候,便又躲回自己的小世界。

把自己拋到一個全然陌生的環境中,更加考驗起與人交往的不擅長。感到苦惱、迷惘,同時也察覺自己處在一個,希望與人保持一定的距離以維持自己空間,同時又渴望歸屬與緊密的矛盾之中。

暑假時跟表妹騎腳踏車環島,行至花蓮時,一連兩晚借住在表妹的學姊家。表妹暑假時在花蓮實習了兩個月,在那借住的兩晚中,看到了表妹與實習公司的前輩們之間建立了深厚的情誼跟歸屬。看著他們相處,感到一種羨慕、失落悄悄刺痛了我。如果是我的話,習慣與人拉開距離的我,是不是就沒有辦法像這樣,純粹地與人靠近、發展出如此緊密的關係?是不是就不配得擁有這樣的歸屬?

如果與人相處是我的修練,至今我依然站在這條修練的道路上。依然在學著如何去打開自己的心,如何坦率,如何鬆開自己,如何讓他人進入我的內心,如何勇敢地展示自己的弱點。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