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門之前便已心神不寧。是從幾個禮拜前開始的?螞蟻不斷入侵屋內,已經到了干擾生活無法忽視之和平共處的程度,讓自己心浮氣躁,拿各種清潔劑反覆抹去螞蟻行走的氣味痕跡、滅除蔓延到房內牆壁、地板上的蟻群,仍無法有效阻止螞蟻不斷變換路線再次進到你的生活領域。
臨出門之前,心一橫從超市買回原本一直很排斥使用的殺蟻藥,將它點在螞蟻行經之處,很快地群起搶食。那密集的蟻群讓你看了頭皮發麻。受殺蟻藥吸引,更多的螞蟻從窗沿漫進房內牆上,你慌亂地移開靠牆的桌子以防牠們爬上來,最後拎了行李倉皇逃出房門,祈禱一週後回來,那殺蟻藥真的如包裝上所說可以達到緩效滅群的效果,而不會反而整個房間都成了蟻窩。
而稍早從超市開車回家的路上,被警察攔下,開了一張未繫安全帶的紅單。好吧,就當作是我殺害無辜蟻群的懲罰。
一週前是帶著這一片倉皇、惡劣的心情,離開鹿野的。另一方面雖是自告奮勇要去高雄幫忙照顧甫確診康復的外公外婆,卻在與家人約定好交接日期後,心裡就開始感到焦慮。今年以來,外婆診斷失智,身體狀況持續走下坡;開始引入長照資源,有居服員來家中煮飯的變動。總總狀況,都顯示出回高雄不再是一件可以放空無腦與家人相處的事情。而面對這些,實在讓人感到有些吃力。
而實際上的情況,更是比原本讓自己焦慮的想像,還要更困難。
需要同時看顧兩位高齡的長者—外公長年重聽、難以溝通、生活各方各面都需要外婆的服侍照料,連最簡單的生活技能都不會。外婆開始有失智症初期症狀,頻頻遺忘,使得糖尿病控制不易,牙口胃口不好,體力下降,精神低迷憂鬱。
住在高雄的幾日,很快地被沉重的感受淹沒。首先要記住複雜的各種藥物,三餐耳提面命盯著外婆吃下,還要學著幫忙測血糖、打胰島素,也要適應與居服員的互動及溝通,隨時保持對外婆身體狀況的高度關注,是非常費神。然而更費神的或許是情緒上的,對於外婆的沒胃口、沒精神、身體無力、腳痠腳痛,不知從何緩解而充滿無力感—認知到有許多狀況是老化的必然現象,照顧老人,不易感受到情況好轉與生命力回復,而是面對一種無止盡的流失。而對自身身體狀況的無力感,本人想必是更加強烈的,外婆隱隱散發的負面情緒,透過話語細細散發出來。對居服員的不滿,對女兒女婿的不滿,對自己咬不動食物的沮喪,對每天要吃那麼多顆藥的輕微抗拒,對自己遺忘的微弱憤怒與否認......有幾個時刻,你幾乎要喘不過氣。那天中午飯後你低頭躲在書頁裡,逃避外婆的搭話,而後外婆起身卻腳痛到站不穩,你驚慌地扶外婆去床上躺著,要外婆試著睡一下休息看疼痛是否會趨緩,實際上內心是已經感到無計可施。
送外婆去床上午睡後,你也倒到床上陷入長長的昏睡,不想醒來,不想再次面對這無止盡的負面情境。直到傍晚起床後,外婆在廚房熬著芋頭湯,你向外婆搭話,外婆卻反應遲鈍,不太應聲,精神異常渙散,彷彿突然之間失智症狀加劇,無法如前一天那樣對話。你驚慌自責,外婆怎麼了?怎麼突然狀況變糟?是自己做錯了什麼?是—是我逃避的心情造成的嗎?
那幾天便是這樣不斷地起起落落。來回在與其他家人的通話間、不斷注意著外婆、不斷摸索著自己該怎麼做、又在喘不過氣時想起也需要關照如何自處。
短短五天像是無限壓縮又無限拉長,臨走前外婆的精神終於又好轉了一些,彷彿出走的靈魂終於回來了一些,卻沒有想起來她前幾天才興致沖沖說要教我做蘿蔔糕、跟我詳述白蘿蔔的作法,當我跟外婆說我們今天早上來做蘿蔔糕吧,她露出有些困惑又疲倦的笑容,蘿蔔糕?可是我忘記怎麼做了。看到我特地去市場買回來的四大條白蘿蔔,她驚訝地說:怎麼這麼多?—我沒跟外婆說,是她手比著大小,要我買四條回來的,還提醒我不要買到空心的。我只是默默將白蘿蔔用塑膠袋包起來,冰進冰箱,傳訊息給後續接手的大阿姨,請她可以的話帶回家煮。
離開的早晨,揹起行李,穿上鞋襪。電梯關上前,一如往常地說,外婆掰掰!外婆揮了揮手,身影消失在電梯門後。心裡好像有什麼遺失了,遺失不是因為遺忘,遺失是因為記得。
陪外婆回診後的下午,倒在床上正欲午睡休息,就接到房東的電話,說了讓人擔心的事。
浮動,浮動。歸屬仍在浮動。
在北上的客運一路昏睡,身體與意識都像浸泡在疲憊裡一樣。客運開了好久好久,到了台北車站又轉搭捷運好久好久,等到轉搭最後一段公車,全身都已經沒了力氣。終於見到伴侶,已經累到說不出話來,只想繼續倒頭大睡。
儘管身心緊繃,在伴侶身邊終於感到放鬆與充電,就這樣昏昏睡睡了兩天,與伴侶道別後,再次揹起沉甸甸的行李,啟程繞行島嶼一圈的最後一段路途。
搭上回東部的火車前,先去看了牙醫,還剩下的一點時間,搜尋了一間離車站不遠的獨立書店,步行前往。不知道為什麼這幾天都非常渴望去書店,好像在書本形成的某種神聖空間中,你可以釋放與紓解這段時間累積的壓力,讓堵塞的內心重新流動。
走進一間書店the1bookstore,腦中頓時發出欣喜的訊號:叮!這裡就是我要找的地方!放下行李,貪婪地在每座書架前流連,選取吸引自己目光的書籍翻閱,感受著哪一本書最與此刻的內心共振。最後帶走了散文集《山獸與雜魚》,與一本身心靈書籍《當下的釋放》。
經過夜晚漫長的長途列車,走下鹿野火車站的月台時,屬於鹿野的氣味撲鼻而來—一種混合草葉、泥土、樹木的甜香,總是在離開一段時間再回來的那刻,才會重新聞到這裡的味道。
經過一周的漂浮,重新回到鹿野的家恍如隔世。熟悉的房間,停留在出門前的匆忙凌亂。讓人心煩的螞蟻已不知所蹤。回家的儀式總是從打掃開始,透過打掃,將心神一點一點收懾回當下的空間,與此地重新建立連結,心漸漸平靜下來。不知道還有多少緣分,把這裡做為家呢?
在不同地方移動的時候,仍然一直在想著:最重要的事物,究竟是什麼呢?什麼地方,能夠將我安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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