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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6月26日 星期五

影評:是枝裕和《空氣人形》

(電影與視覺文化期末作業存檔)


《空氣人形》:談論心與存在的寫實寓言童話




  《空氣人形》是日本導演是枝裕和於2009年完成的作品。是枝裕和以拍攝紀錄片起家,在1995年拍攝了改編自宮本輝小說的長篇劇情作品《幻之光》後,便從紀錄片跨足至劇情長片,其作品所拍攝的題材與鏡頭美學往往帶有從前拍攝紀錄片的延續,善於捕捉人真實的生活樣貌與細膩情感,從日常中延伸出深刻的主題,此種風格的代表作品有《無人知曉的夏日清晨》、《橫山家之味》與《我的意外爸爸》等,而在這些作品中,《空氣人形》的風格相對獨特,似乎與是枝裕和一般為人知曉的電影風格不太相同,然而其所關注的仍然是與人極為貼近的問題,包括人心中的「缺乏」與人孤獨的存在處境。

  故事內容描述作為人類性慾替代品的充氣娃娃小望,有一天突然擁有了「心」,她開始探索這個世界,白天自己穿上衣服、走出家門、到錄影帶店打工,與店員純一邂逅並愛上了純一。每天晚上她仍回到主人秀雄的家,安靜地躺在床上任其擺佈,盡職地扮演著充氣娃娃的角色。擁有心讓小望能探索世界的驚奇與美好,卻也讓她感到心帶來的痛苦。當她發現秀雄買了新的充氣娃娃,深刻體認到自己只是個被寄望沒有「心」的「替代品」,便傷心逃離秀雄身邊。後來小望因誤以為純一跟自己是相同的充氣娃娃,剪破純一的肚子希望能為他放掉空氣再充氣,然而事實上卻辦不到。失去呼吸的純一被裝進垃圾袋中做為不可燃垃圾,而小望最終也倒臥垃圾堆,空氣從她的身體慢慢流失,直到呼出了最後一口氣。

  行走於世的充氣娃娃,此一題材的呈現為電影帶來超現實的童話色彩,然而電影中同時又很寫實地呈現出人的性慾、自私、空缺與匱乏,因此我稱之為「寫實寓言童話」,以下將由電影中如何以人與物件的角度呈現「心」的本質、如何使用充氣/消氣的象徵手法來探討人生命的空缺與填補、以及「生」與「死」的互相參照等三個面向,來解讀是枝裕和的《空氣人形》如何呈現人的「存在」。


一、人與物件,何者才是有「心」之存有?

  「我是充氣娃娃,是處理性慾的替代品。」空氣人形小望如此說著。

  在這部電影中,有許多物件的展現,賣場的塑膠模特兒、鄰居小女孩小萌手中的洋娃娃,以及這個故事的女主角充氣娃娃小望──她們都是由人類製造出來,滿足人類特定需求的功能性替代品。賣場的模特兒是為了展示服裝,洋娃娃提供了母親不在身邊的小萌陪伴的功能,而小望則是人類處理性慾的替代物。這些物件理當是沒有心的,只要能夠實現她們的特定功能即可。然而小望卻擁有了心,她像一個初生的嬰孩般張大眼睛看著這個世界,所有的事物在她眼中都如此不可思議。



  一開始小望在秀雄的房內為自己換上各式各樣的衣服,擁有心表示她能夠開始做選擇自己要穿的衣服,有別於單純作為物件的充氣娃娃只能夠被動地由主人換上衣服。然而這些cosplay的服裝都是秀雄買的,還是沒有擺脫控制於人的喜好,直到小望開始在錄影帶出租店打工後有了獨立的經濟能力,能夠到百貨公司為自己買衣服、鞋子、手錶甚至燙頭髮,她開始以自己選擇的樣貌行走於世,服裝的改變顯示了她由沒有心到擁有心的自主。然而,到了晚上秀雄回家時,小望還是得匆匆忙忙脫掉自己買的服裝,回歸到秀雄離家時裸體躺在床上的樣貌,顯示到了夜晚她仍必須掩藏自己擁有心這件事,去除掉自主的痕跡。儘管擁有心,小望還是沒能立即擺脫自己作為功能性替代物件的事實。

  充氣娃娃擁有了心,但人類卻拒絕擁有心。當小望發現秀雄買了新的充氣娃娃並為她慶生,她質問秀雄並不是真的愛她而只是把她當作隨時可以替換的替代品,就連「小望」這個名字也是承襲秀雄以前的女友而來。秀雄問她「可不可以變回原來的樣子」,因為一個有心的娃娃實在太麻煩了,當初秀雄就是因為怕麻煩才買了小望的。秀雄否定了擁有心這件事,因為只要有心,就會感到痛苦、就會有「麻煩」。故事中除了秀雄以外的人們,或多或少也都封閉了自己的心,透過其他方法來麻木自身,如每天吃著生蛋加飯的錄影帶出租店老闆,或是蝸居在家暴飲暴食的女子。雖然想要徹底否定心的存在,卻還是沒辦法完全逃離心帶來的痛苦,故事中其他角色對於心以及心帶來的痛苦是拒絕、否定的。小望當然也感受到了心所帶來的痛苦,但她卻沒有因此而否定心的存在,當她回到製造她的工廠,製造者問她:「妳覺得沒有心比較好嗎?」小望默默搖了搖頭,對製造者的發問「妳看到的世界是悲哀居多嗎?應該還是有看到美麗的事物吧?」予以肯定,並在離去前對製造者表達感謝:「謝謝你製造我。」




  在這部電影中,與物件相較擁有「心」的人類卻反而成了沒有心的物件,而原本是物件的充氣娃娃卻充滿了生命。小望的手是冰冷的,然而老人對她說:「手冰的人,心是熱的。」外在肢體最冰冷的小望擁有最熱的心。而那些製造販賣時容貌一致的充氣娃娃們,在被退送回工廠後因為受到了不同的對待而容貌都變得不太相同,製造者說「也許他們都曾經擁有了心」,導演藉由這句話留下了一個開放的想像:除了小望以外,其他的充氣娃娃或是其他的物件,也可能產生了心。物件/人,有心/無心,是枝裕和藉由這樣交錯的對照,去對何者才是擁有「心」的存有提出發問,繼而肯定了對於「活著」的正面意義。



二、充氣與消氣?生命的欠缺,唯有與他人連結以填補

  充氣娃娃為何會擁有心?製造小望的人偶師說:「我想創造人的神也不會懂的。」或許就算是人類,也不是一生於世便擁有了心,人生命的本質是欠缺,是「空空的」,就跟小望一樣是個內部充滿空氣的存在。



  城市的空間也表達了人的匱乏。故事發生的場景選擇在都市邊緣的老舊城區,顯示著人們被遺留在邊緣的處境,儘管小望和老人交談的公園隔著一條河的對面就是象徵進步與發展的摩天大樓,然而與此進步相對的卻是一個被遺留在邊緣、內部逐漸衰敗腐朽的人的內在。電影最開頭秀雄坐在電車車廂內,車窗外是不斷奔流的馬路車潮,顯示著都市的繁榮與流動,然而秀雄所在的車廂內卻像是個與這個世界完全區隔開的孤獨空間,暗示著儘管人們在這個城市中移動,事實上都是處在一個個與人區隔開的空間中移動著。車廂內應該也有其他人,馬路上的車潮中也應該坐著其他人,然而我們看不到,也不會去看,我們只是處在自己孤獨的空間中,不與人發生聯繫。電影中呈現了諸多樣貌的孤獨,工作不得意的秀雄、單親爸爸與女兒、每天從電視上蒐集刑事案件新聞到警局報警的老太太、不願回到老家而終日鎖居房中暴飲暴食的女子、偷偷喜歡小望的御宅族少年、獨居老人、與老婆離婚的出租店店長、擔憂自己日漸衰老的中年女子,還有純一,電影並沒有深入探討這些人的故事,而只有藉由一些鏡頭呈現了這些角色孤獨的片段,卻也帶著是枝裕和紀錄片出身所擁有的對「人的處境」的關懷意味。

  在小望與公園老人對話中,老人對小望說他「也是空空的」,小望問他「還有跟我們一樣的嗎?」老人回答她在這個城市裡大家都是空空的,接下來由小望之口吟詠的詩句中是這麼說的:「生命中帶著殘缺,得由他人來填補,世界是許多他者的總合,但是,我們並不知道,被誰填補,或是填補他人,我們只是散落四方,彼此互不關心。」這段詩句表達出了電影中對於人生命殘缺的關照與發問:人本欠缺,需要由他人來填補,也必須要去填補他人。而小望作為充氣娃娃,本身就是一個填補他人與被他人填補的存在。電影中另一個坐車的片段,是小望與純一約會結束後自己搭公車回家,在公車上主動給予一名昏睡的中年男子肩膀依靠,打破了城市中每個人都處在單一區隔空間的孤獨,她會有此舉動或是便是出於她作為填補他人的充氣娃娃的本能。



  在這部電影中,「充氣」與性愛的「交合」充滿了互相對照的意味。當秀雄與小望做愛時將性器放入了她的體內、秀雄的性慾被填補的同時,有著人類之「生」象徵的陽具與精液也填充了小望,我認為可以將此解釋為小望擁有心的源頭:充氣娃娃在不斷被填充的過程中擁有了心。

  而電影中不斷出現的消氣、充氣場景,也代表著生命一次次的流失與填補。充氣娃娃不斷消氣,一如人的生命不會恆久飽滿,必然面臨流失,也就如充氣娃娃需要藉由充氣來讓自己回歸飽滿,人們也需要不斷填補自己生命中的流失。在這裡,吹進小望體內的「空氣」可以看做是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我們需要藉由與他者的關係來滿足個體孤單的欠缺,而這個空氣「儘管看不到,確是存在著的」。小望在出租店工作時意外劃破了手臂,空氣從她體內快速流失,純一用膠帶貼住了她手上被劃破的缺口,並從肚子的充氣點為她吹氣,在與性愛十分近似的姿勢中,小望的「空」被純一的空氣填補了,她滿臉潮紅,緊緊擁抱住純一。純一吹進小望體內的空氣象徵著他們之間產生了關係的連結,而吹進整個身體的空氣,比起性愛的交合更為深切。小望將充氣的幫浦丟棄,她不再需要靠著幫浦替自己充氣了,取而代之的是她與純一的關係,今後她的「空」將由純一來填補。



  而純一提出要為小望放掉空氣再重新吹氣的要求,在一次次消氣與充氣的過程中,重複著不斷空乏再不斷填滿的動作。純一或許就是在這個反覆填補他人的過程中去找到自己的存在意義,不只有單方面被他人填補,人也需要藉由填補他人來肯定自身。然而最後小望剪開了純一的肚子,仿效純一對她做的用膠帶黏起傷口,要「放掉純一體內的空氣」並重新用自己的空氣填滿他,就像純一對她做的一樣。在清晨慘白如喪禮的光線中,小望抱著已經停止呼吸的純一,說著:「我沒能把空氣……吹進純一的身體中。」在這世上終究有著他人是我們沒有能力填補的,小望無法將自己的空氣注入純一體內,也就此失去了純一。


 





三、唯有死,才有生

  在這部電影中,身為物件的小望,其實非常渴望著探究「生」,擁有著「生」其實是對於她擁有心的一種證明。在電影中不斷出現「慶生」的場景,在餐廳目睹父親為女兒慶生、在衣櫥裡聽到秀雄為新買的充氣娃娃唱生日快樂歌。她質問秀雄「是否曾經為她慶生」,她也有「生」的那一刻嗎?

  生的相對是死,嬰孩誕生的同時,也有人正逐漸變老死去,電影中用各種方法保養自己、恐懼著面容日漸衰老的女子,代表著人對於變老與死亡的抗拒,秀雄也曾感嘆著自己毛髮變白日漸老去。然而對小望來說,會「變老」正是「生」的象徵,她興高采烈地對女子說:「我變老了!」與女子形成強烈的對照。不老不死的充氣娃娃,因為渴望著「生」,所以也渴望著「死」,這是純一告訴她的道理,如果這世界上沒有死亡的話,生物就要多到爆了。為何世界能夠不斷有新生?不正是因為有死亡的存在嗎?

  在電影最後小望倒臥在垃圾堆中,此時出現了眾人為她慶生的想像畫面,小望在想像中吹熄了蛋糕上的蠟燭,而在現實中則是吐出了最後一口體內的空氣,這最後一口氣吹送了一朵蒲公英的種子。已經丟棄充氣幫浦的小望,如今也失去了能夠填補她的「空」的純一的空氣,空氣的流失也正是小望藉由與他者關係所產生的生命的流失,呼出最後一口氣的小望結束了她的「生」,而她的結束同時也開啟了另一個新生。蒲公英的種子藉由小望呼出的空氣傳播到各地,象徵死與生之間的緊密扣聯,也傳達對生命消逝的正面意涵,正是生命的誕生。

 





結論:物與人,都有心

  「我是充氣娃娃,形式過時的便宜東西。」空氣人形小望如此說著。
  身為隨時可被取代的替換性物件,小望最終也成為了「不可燃垃圾」。當她倒臥於垃圾堆中,鄰居小女孩小萌經過,並以壞掉的洋娃娃作為交換拿走了她的戒指。洋娃娃發出了破碎的聲音,小望聽到後便將她抱在懷中。她們同樣身為壞掉後便會被毫無留戀捨棄的物件,但回到最一開始探討的,存在究竟是什麼?是枝裕和藉由物與人的參照,呈現了對於「物」與「心」的本質另外的見解,電影最後一幕,蝸居在家的女子打開窗戶讓陽光照進來,而她探頭往窗外一望,看到了倒臥的小望,以及擺設在四周小望心愛的蒐集品:玻璃瓶和蘋果等等物品,忍不住發出讚嘆:「好美。」小望喜歡蒐集著其他人視為垃圾的物品並珍惜地藏有他們,因為在她眼中這些並不是用過即丟的替代物。在陽光照射下的所有物品,最終都可以被區分成可燃垃圾或不可燃垃圾。不管是人或物,最終都會回歸到「物」的狀態。但他們卻這麼美,是因為他們曾經擁有心。


  心必然帶來痛苦與欠缺,是需要藉由與他者的聯繫──填補他人與被他人填補──來獲得圓滿的,而心與「生」、「死」之間也有著相互關係,由生至死再到生,有時正能夠證明我們的存在。電影一開始是藉由人與物的對比來顯現對於擁有「心」的矛盾,然而電影最後又打破了人跟物的界線──躬著身被裝在垃圾袋中的純一有如一個物件──引申出「人都可能成為物件,但物件卻也不一定只能是物件」的想法。《空氣人形》這部電影藉由對「心」的肯定,深切地肯定了人的存在:永遠都有「生」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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